说了这些话语。
虽然他嘴上说着不要张缘一麻烦回来看望自己,实际上心中或多或少还是很高兴的,人老了,身边能够有一位小辈陪着,这种感觉终究比孤单单一人走向鬼门关来得安心。
张缘一一抹眼泪,小声说道:“陈长老说的是什么话,我看你明明还精神满满,怎么就说自己临终这种混账话,我回来看看你只是我那边事情都忙完了,跟曹宗主没有关系。”
陈断一摇摇头,笑道:“这么大的人了,还把我当小孩子一样哄骗吗?我自己什么样子自己心里清楚,死亡嘛,谁能够逃脱得了,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环节,何必说得这么伤感,想开点,我老头子也只是累了想要休息一下罢了。”
他的气息微弱,话语断断续续,大多伴随着大量的咳嗽,“再说了,我陈断一在江湖上混迹了这么多年,见过的大场面多了去了,死亡什么的不过是家常便饭,到了自己身上不会想不开的。”
张缘一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哽咽,眼泪鼻涕不争气地肆意流淌。
陈断一继续断断续续说道:“人老了,看这江湖越看越难受,总觉没了以前的味道,那时候的我们还讲究一个江湖气,一诺千金,路见不平一声吼,这几年在外面无所事事的晃荡,满眼看着都是些举着大义旗帜,干些勾心斗角的争斗,我说实话有些失望了。人心嘛,终究是要变的。”
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幻想着成为大侠,等到真正长大了,成了一方享誉盛名的长辈,大侠自认还是没有扛起,但是好在是没有辜负自己心中的江湖。
陈断一说道:“你可别嫌弃我老了话多,实在是这么多年的过往看在眼里,想法积压在心里,若是死了没个说出,遗憾太多了。”
张缘一说道:“怎么会呢,陈前辈的话,我都认真听着,您慢慢说,不着急。”
陈断一说道:“不过好在江湖上还是有你这样的人撑起整座江湖气,我不至于耿耿于怀。还有一个晚辈名叫罗浮,我想你们俩个若是见过面必然心有灵犀,也是个十分不错的晚辈。”
张缘一笑道:“陈前辈没有想到吧,这位罗浮前辈我已经见过了,还救了我的命,我们一见如故。”
英雄在哪里都心心相惜,从来不嫌太晚。
陈断一说道:“还有这事,这样最好,我很高兴。”
一辈辈人的接力,江湖也就就是这么传承下去的。
陈断一难得地咧开嘴笑道:“你们这些家伙,江湖啊,终究只是老了我们这些人,永远都不会老了精气神,若是以后有人告诉你,江湖已经落寞了,再也没有了,你千万不要信了这些家伙的言语,他们自己没有能力,丢了信仰也想着毁了别人的信仰,江湖永远都是你一个人的,你好好坚守自己,江湖也就被你撑起了。”
张缘一艰难地点点头,望着说话极多,越发虚弱的陈断一,哽咽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缘一一定不会让前辈失望。”
床边的魂灯越发摇摇欲坠,陈断一双目直愣愣地望着房顶,过了许久,他说道:“这么大了,就不要哭哭啼啼的了,我有些累了,你们出去吧。”
这一生熬到现在,为的就是等一等,想等的人,虽然没有十全十美,可好歹是等到一个,已经足够了。
......
天阙宫一处招待外客的山峰之上,陈墨随意坐在一张凳子上,面前是上好的水果点心,他却盘子中用两根手指捡起一粒花生,笑着说道:“对对对,但是你的左脚还要再往外张开一点。”
在他面前,那位先前引路的杂役弟子,正在艰难地摆弄一个姿势。
只见他右腿独立,另一只腿展开举得极高,左手绕后摊平在背后,右手高举成掌,满头大汗,摇摇晃晃。
听了陈墨的话,他艰难地将左腿举得更加高,开口道:“前辈是这样吗?”
陈墨点点头,“差不多,就是少了许多神意。往后多加练习,相信日后必有大用!”
自从来到这间雅室,这位杂役弟子就一直旁敲侧击地向他打听什么功法秘籍,反正闲着无聊,陈墨觉得好玩就随意挑逗了一番这位弟子。
至于教得这些东西,顶多就是一些强身健体的动作罢了,跟功法秘籍半点关系都搭不上。
陈墨望了望外面已经完全漆黑下来的天色,两支修长的手指随意摆弄盘子里的水果点心,有些意兴阑珊,张缘一跟着曹云山那家伙已经出去这么久了,两人是有要事商量吗?不会把我忘在这里了吧。
在陈墨的心中,曾经无数次设想过回到天阙宫的情景,是羞愧不已?还是惊喜万分?是面对众人的指责无所遁形?还是接受大家的原谅?
然而此刻心中的感觉,与忐忑不安完全不同,取而代之的只有心安。
就好像远游在外,漂泊多年的游子,回到自己家乡时,见着青山还是青山,那份熟悉感唤起陈旧的记忆,唯有心安。
只是不知道对于自己最复杂的那个老头,陈墨依旧不知如何面对,也不知道对方现在又过得如何了。
至于对自己的处罚,是杀是剐,他都接受了。
就在陈墨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时,大门被人一把推开,是张缘一。
陈墨挥挥手,刚要打招呼,张缘一抓住他的后颈,驾着金广浮尘快速向着远处疾驰而去!
陈墨望着张缘一前所未有的认真神情,好像瞬间明白了什么,一向玩世不恭的他,心中的不祥预感,如同水银一般愈发沉重。
张缘一带着陈墨来到屋外,说道:“你自己进去吧。”
陈墨颤颤巍巍地推开门,望着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的陈断一,心中的重石猛然砸在灵魂的最深处!
他不敢想象,面前这个骨瘦如柴,如同将要枯竭的蜡烛的老人就是自己的师傅,他犹豫道:“师傅......”
这一声师傅,仿佛击溃了他最后的坚守,整个人瞬间崩溃。
躺在床上的陈断一,猛然间睁开眼!
床边几近熄灭的魂火,燃烧出灼目的光芒,照亮整间屋子!
张缘一与曹云山见此动静,赶紧进入屋内。
那具形同骸骨的身体,竟然不知为何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他咬着用骨架一般的手臂,从床上撑起,靠在墙上。
他干枯的瞳孔流出汹涌的泪水,只为了能够看清这个大逆不道的逆徒!
这一声师傅,他等了太久了。
陈墨一把跪在陈断一的床前,痛哭流涕道:“师傅,弟子回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陈断一喘着粗气,说话都艰难,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千言万语,先前所想要的责备,望着这个哭成泪人的弟子,到了嘴边,只剩下一句,“回来就好。”
晚辈做错了事在外混迹数十年,再回来,总觉得会被长辈责备,害怕被人瞧不起,实际上,对于长辈来说,身边多年没有小辈,比起怒其不争更多的还是思念和担忧。
害怕对方在外面吃苦,别人欺负,害怕晚辈一狠心再也不回来,害怕自己余生失去一切。
对于他们来说,晚辈就是一切。
陈断一轻轻抚摸着陈墨的脑袋,明明有一大把话想要说,却只能够挑着重点去讲,小声说道:“当年是师傅草率了,为师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件事情给你的伤害这么大,以至于......”
还记得在最初见到陈墨时,小家伙就是给人一副阴沉的模样,见了谁都像是对方欠了他一大笔钱一样,没有一个好脸色,稍稍有人打趣他就如同疯狗一样咬人,自从他带在身边,长大了反倒成了一副见谁都笑脸相迎的好好先生。
从来不见他生气,规矩大方,别人不知道,见着了陈墨,以为是慢慢性子变好了,变得讨喜了,再加上陈墨天赋极高,什么功法秘籍在他手上信手拈来,没有多久就学得七七八八。
当年的老宗主就曾经戏谑道,若是等陈墨再长大些,兴许就能够继承师傅的衣钵,作为新一任的执法堂大长老。
可是在他的眼里,这些人前人后的笑意,多多少少带了虚假,他能够看出小家伙心事还是很重。
只是陈断一不明说,总觉得再多等他一些时间,总有一天对方会想通的,结果这么一等就是十多年,等到陈断一叛逃师门,在江湖上掀起一场场血雨腥风,一门门惨案!
陈墨哭着说道:“是徒儿不对,让师傅操心了。徒儿该死!”
若是他当初能够不那么狭隘,或许能够一直陪伴在师傅的身边,能够......
陈断一咳嗽道:“为师一生虽说作为执法堂大长老,可是对于教育弟子终究是个外行,很多东西,老脸挂不住说不出口,你别怨师傅啊。”
陈墨说道:“不会的,不会的,师傅的再造之恩,弟子一生难忘,若是没有师傅,我只能是孤魂野鬼。”
当年在人群中饿得慌,他提着胆子跑到别家偷东西吃,正好被折返回家的主人发现,见他一个脏兮兮的家伙,一看就是无父无母的小乞丐,踢出去就是一顿乱打。
那主人也是一个暴脾气,一边打,一边骂!
“狗.娘养的!”“司马玩意!”......
打着打着打上了头,提刀就是要将陈墨的双手砍下来,以示警告!
正好被路过的陈断一看到,顺手救了下来,又花了不少钱财才将陈墨赎身。
年纪还那么小的他,没了双手,等待他的可想而知,只有死期。
陈断一叹了一口气,“你别怪师傅狠心,你毕竟是我的弟子,我又是执法堂大长老,咱们犯了错就要承认,找个日子去领罚吧,不要只记打不记过,为师希望你能够真正的悔过。”
陈墨不断点头,再难开口。
陈断一突然笑道:“想等的人都等到了,我也安心了。”
他缓缓闭上眼眸,床边的魂灯如同被一阵风吹过,摇晃两下,恍然熄灭。
这一生,从来就没有什么遗憾的。
张缘一与曹云山,背过身去,泪流满面。
陈墨长大嘴巴,大口喘气,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怕,怕打扰到老人的沉睡,怕他走得不安详。
那一天,这位天阙宫执法堂大长老的首席大弟子,号称数百年来天赋冠绝于世的天纵奇才。
那个人前假意逢迎,万事莫不甘心,虚与委蛇的好好先生,仿佛一夜之间被打入深渊,再次家徒四壁。
亦如昔年在茫茫人海中一无所有,漂泊流浪,偶然见一束光被彻底拯救的孤单少年。
少年终究还是少年,逃不脱天煞孤星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