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报复,真是一个奇异的词汇,人们为了它,常常会狰狞了面孔,就像长了鸡眼的魔鬼与怪兽。但这却并不表明,它每一次都要染血而来。又有意思在,无论它换了什么样的新衣,我们也能一眼,瞧得出,那其实就是个反扑。
如果把报复与仇恨,理解为,在最普遍和最广泛的形式中,对于出气的追求。那么,它通常,会用来使我们降低。不过这一次,李建成明明是要反其道而行之。他在皇上的一次清梦后,献上了我的肖相。
据说,那画出自当代第一流的画师之手,将我画得神韵天成,仪态万方,魅力动人肺腑。一经画出,得以流传,便有东、西、南、北四大高人,同时于异地指出,“同此女相比,帝国兴衰,王朝更迭,其实何足挂齿。”常人往往以为,这是一句夸赞,但真的是会错了意。
此语一出,迅速将我推至,与前朝诸位红颜祸水等同的高度。得知此事,我也叹服于前人早有的一句话,“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终知,所言非虚。
自此,闭门谢客。但其实,这样也不能谢绝老皇上的内侍。老皇上要我入宫的消息,又一次,在坊间不胫而走。据说,那是一个晴夜,花妍月莹,物物感喜动念,耿耿应衬皇家乐事。老皇上,于玉兰树下,得见传说中玉面腰袅的绝色女子。四壁蓦起烟萝,美人小隐于雾色之中。老皇上一时冰心急切,飞追了数步,及至了近前,但见清夜之风骤汇,吹落一地兰花香雪,而那美人。已邈远不知所踪。文人润笔如此,实情不过是几个字,皇上与美人在玩藏猫猫。
彼时,我坐在香雪阁中投喂鲤鱼,那几尾红鳞今日食欲倒好,你追我赶,也有失口,吞下个气泡的时候。我接了坊间笺子,感想于,谁的破嘴。谁的龌龊,只是一颗好事之心,堪堪无与伦比的殊绝。
皇上来了洛阳。正住在行宫之中。
他果真派长史来请我入宫那一天,正在寒梅冰蕊吐艳之时。我执了衣物,放入香篝之中,正立在一旁,看着它们穿过浓浓烟袅。而那些烟香。进到它们的丝缕里,流言蜚语终于制造出这一天,真可谓惑人至深。
这样去见皇上,不能不感到愧疚。因为,我也曾见到过这段佳话中的佳画里,地道的美女。其实并不十分像我。如此说来有些不对,好像是说画师画得不好,其实是画师画得太好。完全向着一个完美主义发展,似乎一点也不考虑我容貌的限制。所以,纵然,从前梳理得出的盛况,如何气吞山河。恐怕皇上真正接触到我,称呼我时。就会发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就像传说中,最美的风华已经逝去。
要是那样的话,皇上应该再等上三十年,再见我。长史在前面开路,我不情不愿跟在后面,转过回廊时,正遇到迎面走来的李世民与颉利。
我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巧合。
一束宽阔而明亮的阳光,经过他们,颉利眼中似有浮云白日,青青草地;而李世民眼中则是良川温山,历历绵绵。他们与长史寒暄、请安后、都看着我,只是看着我。
我俯身也去请安,却斜眼偷视他们的表情。李世民是安身于一个微笑当中,宛若神魂都自那笑中来,那笑中去。颉利面上表情端由处,皆是安审,一只手结成两指,伐了伐指前的空气。
我心下叹气,他们这是什么糊涂帐啊,我怎么看得明白,这么平静的暗示。平静!对,他们向我表达的意思,不过是个平静。
我没咒儿念,只得乖乖福礼,告退。不知是不是老皇上对流言心生如何眷恋,彼时,他老人家身后,正是一棵玉兰树,上空也是一晴夜,有月为证。
虽说只是眉弯月,亮得着实卖力,四周都给晕出了耀眼的光色。放眼过去,可以看到老皇上正做着一个奇怪的动作,他伸出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正在指间打量那道亮月。大概是感知了我们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还没来得及一睹龙颜,我已识趣地趴在地上,行了个大礼,一时想不开,又有点腿软。
老皇上一身的白龙鱼服,伸出手扶起我,并不像传说中的天家威严肃杀。他还向我笑了一下,亲切自然,我觉得他有点像李世民,我忘了他是皇上,也向他笑了笑。直到看到长史古怪的目光,才缩了缩头。我想,他们才是真正可恶的人,不过,我怕过之后又给忘了,眼睛老是往皇上的脑门上瞄。
这时候,老皇上又笑了,好像是被我给逗笑了。我一瞬有了一种恍兮惚兮的感觉,就像在很早之前,我早就见过这么大的排场,还有那个全天下最大的人一样。其实我也知道,那怎么可能呢,我除了见过老皇上的几个儿子和颉利之外,就一直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
终是板不住,又偷偷去瞧老皇上,他正在向我点手,意思好像是要让我过去。他点啊点,我就是定着不动。直到老皇上身边的内侍,尖着嗓子,喊我的名字,我才激灵一下恍过神来,低着头,蹭过去,不由自主捂住胸口。
老皇上大概是看到了,我这个其实很细微的动作,他伸出手来,摩了摩我的发顶,“难怪,我的几个儿子都那么喜欢你,真是让孤拿不定主意啊。”
我十分奇怪地看着他,世人不是说,忧愁从无到皇上吗,皇上也会有忧虑的事吗。
他顿了顿,然后说,“如果是这样,就只有先将你留在皇后身边。”之后,他扭头看了看另一边。
我一向好动,见到了皇上只觉得什么都奇怪,自然也偷眼,跟着看了看另一边。
逆着月光的背影里,有一个窈窕身影,静静立着,她似乎在瞧着我。我更加努力的瞟眼过去,这样可真难为人,见大人物就这点不好,一点也不随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