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那些黑甲骑军几乎都是年过半百的老人,而且这其中他还认得大半,果然都是霸州城里那些卸甲退役的老兵,早几年的时候,他这太守为显亲民,还特意到这些军户家中走访过,那个时候,这些老兵一个个看上去都是朴实稳重,教子抱孙的暮气老汉模样,问起他们军伍中事,这些老兵也都是简略的说上几句,不见有半分张扬炫耀,更没有半点口风透露他们曾是黑甲老军,可看他们此时一个个骑在马上,耀武扬威的样子,就如是少年般朝气焕发,哪能想到他们几日前还是一群不问世事的卸甲老卒,再看这些老兵身上黑甲锃亮,兵刃锋利,坐骑雄骏,可见他们平日里对战马兵甲定是异常呵护,却又从不在人前显露半点异常,这许多人许多年的这份隐忍工夫,正藏着一份最令铁成厥震惊的真相,那就是他们对拓拔战的忠心原来赤诚至十几年不变,今时一见黑甲战旗,这些老兵便立即再披战甲,带着他们的家小随令集结,在这些老兵心里,想必是要余下的生命誓死追随为他们的旧主,临阵而带家小,这种随意扔却了霸州城里几十年家室的举动,不但是在表露他们对拓拔战的忠心,也是相信,他们的旧主拓拔战会很好的照顾他们的家人,使他们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在战场上为拓拔战轻言生死。
而这一切,居然都发生在他治下的霸州城内!
看着那些老兵们一张张意气风发的脸庞,似乎,他们的忠心和赶赴乃是心底最大的愉悦。这极大的震惊中,铁成厥喃喃自语,“忠心!这就是所谓的忠心吗?”
“那么,我的忠心呢?”他脑中忽然浮现,他所效忠的辽皇看着他的那种眼神,淡淡的,带着几分期许的注视。
“大人!”见铁成厥忽然发起了怔,而那些黑甲骑军又已赶着车辆靠近,苏其洛忙在铁成厥耳边低唤几声,心里气恼,这太守还真是块扶上墙的烂泥,竟在这时候吓得呆若木鸡。
“其洛。”铁成厥似是才清醒过来,却又喃喃问,“你说人这一生,无论是做臣子还是做个男子,总要有些担待,也总要懂得点忠义,是不是?”
“大人?”苏其洛愕然间点了点头,随即焦急道:“这群黑甲骑军就快过来了,我们是让道还是拦住他们,军士们都在等您下令。”他生怕铁成厥胆怯,做出什么落人耻笑之事,又低声道:“若大人不想惹事,打算让道放他们过去,那您也得说上几句话,百姓们都在看着您,大人切不可在此时失了威仪。”
“让道?为什么要让道?”铁成厥忽然笑了起来,他淡淡然的笑着,那样的淡淡微笑,很有些象他所效忠的主公当日对他的淡然笑视,然后,就因这样的笑容,使他一向遇事情怯的脸上有了几分少见的豪迈,“那么大一条道,难道就不能一起走?再说了,我这一方太守就算当的再不成器,也知道可让道于民,而不该让道于敌的道理,不是么?”
“太守视黑甲为敌?”虽然讶然于铁成厥莫名其妙的转变,但听到这句话,苏其洛却安下心来,恭敬应道:“是。”
那些黑甲骑军已拐上大道,靠近了铁成厥一行人,见这位出名胆小怕事的太守并没有向意料中那样惊慌失措,忙不迭的逃开,还向他们淡淡微笑,这些黑甲老兵一时间反倒有些疑惑。
“各位。”铁成厥向黑甲老兵微笑招呼,“你们在霸州安居十几年,与我也算是宾主一场,看各位携家带口的架势,莫非是因为铁某平日礼遇不周,所以各位就打算这么不辞而别了么?”
黑甲老兵都有些摸不透这位太守的意图,其中一名老兵不卑不亢的笑道:“太守大人客气了,这些年承蒙你对我们这些老卒照顾,就算真有些照顾不到的地方,我们兄弟也一直都有瞒着你的地方,想来倒是我们有些内疚,所以不辞而别,失礼得罪处,大人勿怪勿怪。”这名老兵极是精明,虽然他一点都不把铁成厥放在眼里,但此时既摸不清铁成厥的意图,身边又还带着家小,不愿就此撕破脸动手,便笑着敷衍几句。
客套话说过,这老兵又斜眼看着铁成厥身边那些如临大敌的护卫,再度笑道:“看样子大人是要与我们大道同行了,不知大人这是要送我们兄弟出城呢?还是要把我们拦在这霸州城里。”这句话一出口,已隐含了几分挑衅的味道。
太守府的护卫们一听之下都微微变色,暗自戒备。苏其洛心里暗叹,黑甲骑军果然不容小觑,就这一名卸甲老卒,居然也是名角色。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铁成厥并未为这老兵的挑衅所慑,居然还主动趋骑,慢慢来到这老兵身旁,上下打量着这老兵,忽然叹了口气,“这位老哥看着面熟,从前应该也与我有过几面之缘,恕我忘性大,怎么称呼?”
“大人一方藩镇,当然贵人忘事,三年前大人不是还曾特意来过我家拜访吗?”那老兵笑了笑,环顾四周百姓,看着他们眼里的惊慌和茫然,得意的笑笑,“老兵拉木独,忝为黑甲部破军营校尉。”
“原来还是位校尉,失敬了。”铁成厥呵呵笑着,又道:“其实你也不必提醒我,在你身后还有诺大一股黑甲势力,因为我对你从前是什么并不在乎。而且你这样说听起来很有些仗势欺人的味道,看看四周,这里的军民也可算是你十几年的老街坊,即便你们真要走,也得顾念一点香火之情不是?”
苏其洛哧的一声轻笑,他猜不透铁成厥怎会忽然象变了一个人般,可不再事事胆怯的铁成厥不但看起来顺眼多了,居然也是个颇有几分心机的角色,说起话来还带着几分让人难以琢磨的皮里阳秋味道。
“香火之情自然是有的。”拉木独不理铁成厥的嘲讽,淡淡道:“只要大人不留难我们,我可担保,我们兄弟自会秋毫无犯的离去,可若有人要阻拦,那这香火之情却掩不住我们对主公的投奔之心!”
“放心吧,我不会留你们的。”铁成厥低声道:“我知道,象你们这样去意已决,心里又有位愿为之生死追随的主公的人,要挽留是留不住的。”
“难道大人就不想强留住我们?”拉木独傲然道,黑甲骑军似乎都有股骨子里生就的狂妄,即便是这些隐忍多年的老兵,一经重批黑甲,那股狂性便立时勃发,或许,正是这股子视敌如无物的狂傲,才能使他们在沙场上战无不胜。
“强留吗?倒也不是没想过。”铁成厥收去笑容,指了指他们身后那几辆坐满了家人的大车,“你们带着家小,我不想出手,幽州城里那位护龙智王一战灭尽羌族的事情你们想必也有耳闻,我很佩服智王的忠义,但他这种不分老弱皆视之为敌的手段,我不敢认同,也不敢遵循,因为这不但会给自己留下一世骂名,也会连累自己的主公,所以…”他看着拉木独,正色道:“今日,我不会向你们出手。”
拉木独开始正视起这位传言中胆小懦弱的太守来,只看铁成厥此时的镇定气度,他就觉得从前对这太守的贬评一定是谣传,遂也正容道:“既如此,倒要先谢过大人。”顿了顿,拉木独忽又一笑:“其实大人也算是位识时务的人,此刻霸州城内城外已是黑甲遍布,若大人此时出手,不但留不住我等,还会给霸州惹下祸根,倒是这一场相送,还能留些情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