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葬了老人,秋意浓把哭累的少女抱在怀里,两人无声的看着窗外残月,对于少年对老人最后所说的那句话,他俩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再提,那些话不必矫情的一遍遍去说,早在相识的一霎,就已经注定了今世的情缘。【 】
当时无知却不离,今时已懂何需解。
那夜的宁静,被一位意外到来的访客打乱,那是一名商人模样的汉人,手上还提着一只很长的包袱。秋意浓一眼认出,来人正是当年来找师父的那位半夜访客。
“我师父呢?”他几乎是扑过去问的话,这几年里,他每日每夜都在想念这位收养他,教导他,给他取名,使他不凡的奇男子。
但一年年过去,他心底已对师父的经年不回暗觉不祥,总觉得这其中必有缘故,否则,师父不会离开他这唯一的弟子。
商人无言,慢慢打开包袱,里面有一瓶酒,一柄枪,师父的长枪。
秋意浓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
这柄从不离师父身侧的长枪在今日由人送回,那就意味着,师父永远不会回来了。
商人在他身边盘膝坐下,递酒给他。
秋意浓不肯接酒,他泪流满面的跪在长枪前,一个头接一个头的重重磕,直磕的少女心疼不已,伸手去拉他,他也不肯停下。
商人叹息着,一口一口的抿着酒,慢慢说起了师父的故事。
那个残月悬天的深夜,秋意浓终于知道了师父的过去。
师父的名字是风雨,修罗枪风雨!
师父是中原最神秘也最古老的组织江山卫中人。
商人说,师父从前的性子很独,很难相处,幸好,师父很小的时候就结识了一位好朋友,那个好朋友也是江山卫中人,而江山卫的存在就是要守护中原,所以师父和那个好朋友年少从戎,誓言以他们的热血和韶华改变唐末乱世。
他们和许多有着共同宿命的少年,一起追逐烽火,征战四方,那一群被人轻视的义军,在历经了一段段为天下瞩目的战事后,终于壮大为横扫中原的铁军。
修罗枪风雨,无疑是江山卫中最耀眼的一颗星辰,没有人可以掩盖师父的光芒,除了那位一直和师父并肩作战的少年好友。
师父这位好朋友的名字叫李嗣源。
听到这个名字,正一个头重磕在地的秋意浓突然全身僵硬,即便是成长于契丹的他,也听闻过无数遍李嗣源这个名字和随之而起的迭迭辉煌。
唐明宗李嗣源!那是一整个时代都不能忽略的赫赫威名。
秋意浓的身子僵硬得发寒,只听这个名字,便可随之了解到师父的所有过往。
他早知道,师父的过往必定精彩,却从不敢想象,师父竟会是那个汉人皇帝的好友,从一介小卒至一代君王,那该是怎样一段惨烈至辉煌的年轻岁月?可以肯定的是,在那段长歌狼烟,轻狂生死的岁月里,师父一直都用这柄修罗枪守护着他的朋友。
师父从前与他的一次次暂别,原来都是要回中原,为他的皇帝横扫风波。
秋意浓嘴里一阵阵发苦,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该为师父自豪?还是痛惜?
因为后唐已经随着李嗣源的驾崩而覆灭,难怪师父那次离去时,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他,原来,师父已决心舍身于中原。
难怪,师父不容许汉人任人欺凌,难怪,师父会如此痛恨不知自强的汉人。
因为,师父是后唐铁军横冲都第一杀将,因为,师父是后唐皇帝的生死之交。
或者,他宁可师父只是一名普通汉人。
“师父那次回中原,是要和谁打仗?”能让师父战死沙场,那一仗必定惨烈无比,也许,对手拥有一国之强。
“很多人,各处异族,四方强敌,那些被盛唐击溃的突厥人,匈奴人,还有那些曾败在江山卫手下的残军,他们都趁着中原内乱,集起大军,想要一举灭我华夏香火。”商人慢慢咽着酒,眼神寒如刀锋,“那一仗很惨烈,可笑的是,中原各家诸侯竟无一人敢出兵,最后,还是我横冲军以一部之力,在边关一夜血战,然后…”
商人垂下头,犀利如刀锋的眼神迅速暗淡下来,“那些异族又一次被击溃,可我的袍泽们,也都没有能回来…”
他长长叹出口气,叹息声在夜色里哽咽般凄凉。
“一部之力?”秋意浓没来由的想要苦笑,师父常常对他说,男人要学会放下执着,可最放不下的人原来还是师父自己。
“是谁杀死我师父的?”秋意浓捧起长枪,重重问,只要听到仇人的名字,无论是谁,无论天涯海角,他都要找到此人,再用师父的长枪把仇人送入黄泉。
少女很担心的紧靠着他,但她也懂事的没有开口,因为她太清楚少年对师父的敬爱,也明白,有些事情,是男人必须去做的。
“你真的很敬爱你的师父。”商人长饮了一口酒,以此缅怀战死的故人,“那个仇,你师父已经给自己报了,修罗枪风雨何等人物?就算是战死,临死前也要枪挑死敌,那一夜,敌我两方,都没有一人能活着离开。”
“我横冲都军甲,江山卫男儿但有同归于尽之心!就算是各族联军,百万铁骑,也休想全身而退!”只这一句话便含盖了那一战无法想象的惨烈,商人显然是有了酒意,忽然起身,向着残月狠狠掷出酒瓶,“只要星火不灭,总有一天,江山卫还会再回来的!我们会重举汉旗,护持中原!”
听说师父连仇人都没有给他留下,秋意浓心里空落落,也无心去看这商人的大发狂态,沉默了好一阵,他才问,“师父临去前,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吗?”
“有。”商人静了下来,“你师父让我告诉你,他死得其所。”
眼泪,再一次从秋意浓眼角落下,他完全明白师父的临去之言,这是他们师徒曾经的对话,他问师父,要怎样才算是死而无憾?
师父回答,生当尽欢,死则无憾,或者,死得其所。
师父死得了无遗憾,因为师父死得其所。
原来,师父那一夜夜的怀抱长枪,凝望天际,为的就是等这一日,为了故国家园,舍身沙场,死得其所。
“不论怎样,谢谢你。”秋意浓把师父留给他的长枪抱在怀里,向商人郑重一鞠。
“份所当为。”商人还以一礼,又道:“当日听说风雨收徒,我们都吃了一惊,谁能想到,一向冷口冷面,独来独往的修罗枪竟会跑到契丹来收了你这么个徒弟。”
“师父待我恩重如山!”
“看得出,风雨对你很好,真的很难想象,他这家伙也有宽容慈和的一面啊。”商人摇摇头,看了看一旁的少女,忽然一笑,“好好珍惜你的女人,说起来,你们师徒的性子还真是相象,难怪他要收你为徒。”
“师父…也有心仪的女人?”
“是啊,不过,他没你这么幸运,那个女人…”商人欲言又止,“罢了,都是些从前旧事,再提无益。”
“你是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的?”秋意浓很疑惑,自己这些年带着银子祖孙东躲西藏,为什么这个商人能找到他,“你是我师父的朋友,难道你也是江山卫中人?”
“我只是个商贾,这些年四方行走,消息自然灵通一点,能找到你并不奇怪,况且有些事情,只要有心,并不难做。”商人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包,递了过来,“少年人,我知道你最近处境艰难,这包裹里有些钱,算是你师父给你的最后一点照拂,这以后,就要看你自己了,这些年,我会常于中原和上京往来,若是有缘,我们还能再见。”
秋意浓默默接过小包,“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日后,我会报答你。”
“在下玄远,只是一介游商。”商人似乎要事在身务,又说了几句,便向秋意浓告辞,临去前,他拍了拍秋意浓的肩膀道:“修罗有枪,翱翔在天,你是修罗枪的唯一传人,不要辜负了你师父的一番教导。”
商人走后,秋意浓怀抱着长枪,坐在屋前,回忆着与师父相处的一幕幕,这个在他心目真正取代慈父地位的恩师,已为了守护自己的中原家园,战死于故国。
他再也见不到师父了。
苍穹之上,该有一颗星辰是属于师父的吧?
少女柳银子依偎在他身边,虽然疲惫,却也不肯去睡,她不想少年在获悉师父噩耗的第一夜,独自度过。
“我只剩下你了。”少年将她一并揽入怀中,幽幽道:“所以,我一定要把你照顾得更好。”
“你已经把我照顾得很好了。”少女早已很满足能在此生与他相遇。
“我是师父的传人,不能就此平凡一生。明日,我就去投军。”少年轻抚着怀中长枪,在她耳边轻轻道:“我说过,我要做你的飞将军。”
少女伏在他怀里,将不舍和忧虑转为一次温情的颔首,她知道,自己的男人不会平凡一生。
商人留下的包袱里是不菲的银钱,够两人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但秋意浓不希望再过这种提心吊胆担心被爹娘找到的日子,而且柳银子的病情愈渐沉重,虽然现在已不愁钱买药,可有些珍稀药物是即使有钱都买不到的,要得到最好的药,不但要钱,也要足够的权势。
所以次日一早,他先去城中购置了一处大宅,雇了几个丫鬟来照顾少女,又买了一匹骏马和许多日常用物,还重金聘请了几位名医每隔数日为少女看诊一次,安顿好一切,他暂别了少女,带着两柄长枪,骑上骏马前往契丹东境,他听说,草原大部乌古族举族叛变,皇上耶律德光派出他的结拜兄弟拓拔战,麾五万黑甲骑军前往平乱,这几日,拓拔战正囤兵东境。
秋意浓想见一见这位名震契丹的不败战王,然后,一圆自己的多年梦想。
他不想,在平凡度日中埋没了师父的修罗枪。
直到许多年以后,黑甲大将攻城贺尽甲每每和人说起与秋意浓的初次,还是一脸的苦笑,因为这个后来成为黑甲骑军第一闯将的少年,选择了最张狂也是最引人注目的到访方式。
那时,正是与乌古族的决战前夕,整座黑甲军营全军戒备,为防乌古斥候探营,名列纵横五虎之一的大将贺尽甲亲自镇守正营门,谁知乌古斥候未等到,却等到了单人独骑前来投军的秋意浓。
少年意狂,一到军营外,秋意浓便大喊要来投军,有人投军不罕见,可秋意浓不但要直接做军中上将,而且还要拓拔战亲自出营来见他,这就太罕见了。
贺尽甲上下打量了秋意浓几眼,确认乌古人再蠢也不会蠢到派出这么个斥候来,便命人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立刻赶走。
“你们不是就要和乌古人开战了吗?我能帮你们打败乌古人,为什么要我走?”秋意浓堵在军营门口,不肯走,“我要见战王!我要做你们的将军!”
“你以为主公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我黑甲骑军百战百胜,也不必仰仗你来打败乌古人。”贺尽甲被这小子的狂言惹得大笑:“就算你真要投军,也得先从军士做起,只有立下军功才能一级一级升至将领,哪有一来就想当将军的!你这小鬼凭的是什么?”
“就凭我的手中枪!”秋意浓手中枪一扬,几乎就要点到贺尽甲的鼻尖上。
营门口的黑甲骑军都被这一动作激怒,向秋意浓大声喝斥,贺尽甲也不是好脾气的人,立刻便要上前把这小子从马上揪下来。
秋意浓当然不惧,全忘了自己今日是要来投军而不是打架的,一抖长枪就要开打,两边正要动手,营门内又走出一名少年,身上穿的却是黑甲上将的服饰,笑咪咪的拦住众人,“这小子有趣,单枪匹马堵在我军营门口,老贺,悠着点,先看看这小子是不是有真本事。”
“我有没有本事,你自己上来试试!”见来人与自己年纪相仿,居然已是上将装束,秋意浓很好奇,又向贺尽甲喝道:“那小子的年纪和我差不多,为什么他就能做将军?”
“你倒是管得宽?”贺尽甲气极反笑:“这是我军虎子上将,不得无礼!”
“他能叫我小子,我为什么不能叫?”秋意浓一副挑衅的模样,指着那少年道:“如果我打败你,是不是就能当你们的将军?”
“这么歪的道理怎么被你琢磨出来的?”少年将军一脸怪笑,“小子,不论你有没有真本事,就这股子狂性倒很对我胃口,有几分我当年的做派,也好,反正三天后才跟乌古人开打,闲着也是闲着,就掂掂你的本事。”他随便一点营门口两名黑甲骑军,又向秋意浓笑道:“按说不该欺负你,难得你这般狂,我就当你真有点本事,你能打赢他们两个,我就准你投军,如何?”
“才两个?”秋意浓瞥了眼这两名人高马大的黑甲骑军,直接问:“如果要见到战王,我要一次打倒几个?”
“这都什么人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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