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中,唯有季氏还坐在那里,是程铭相劝两次后,才将将起身,只是刚刚出去蘅芜院的院门,迎面便碰到了程云夺。
季氏把这事闹得人尽皆知,程云夺自然也听说了,要不是程铭在这里,程云夺恨不得手刃了季氏,以此宣泄那人自作主张,给自己带来的愤怒。
“爹。”
程云夺平日里就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程铭都习惯了,但像今夜这样暗潮汹涌的忍怒,还是有些少见,遂心生不安:“咱们回去吧。”
程云夺至此一句话没说,只冷冷的哼了一声,甩袖前行。
没挨骂,季氏还是有些吃惊的,但知道回去之后会是一阵狂风暴雨,便又切齿的嘟囔了几句,这才跟上。
…
…
“今夜的孟姨娘,实在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三兄弟回去西井亭的路上,程岚发自内心的说道:“作为长房的大家长,她做的已经很好了,看来人的品性,和读书识字无关。”
程衍附和道:“是啊,姨娘才是赤诚心肠。”
说罢,进院后和程岱去了左边,而程岚则单独回去右边的正房,忍冬应该已经在耳房睡下了,他也不想折腾那人起来伺候,便推门进去了。
只是这门一推开,迎面却扑来一股略带湿气的血腥味,程岚一愣,想要去叫那两兄弟,但冥冥中,他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深吸一口气,难得壮了壮胆子,顺手抄起临门书案上的戒尺,小心翼翼的往血味飘来的方向走去。
不是自己的卧房,反倒是自己的书房。
程岚咬牙,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到了那书房的门前,发现门是虚掩着的,而那血的味道浓到了极点,仔细听,里面还有些痛苦的呻吟声。
程岚闭眼复又睁开,下定了决心,用手肘将那门一下撞开,同时高高的举起手中的戒尺,拼尽全力的就要打过去!
“……是我。”
一道含笑却十分虚弱的声音响起,而这个声音,程岚再熟悉不过,他强行停下自己的动作,定睛一看,竟然是沈鹿。
是,浑身是血的沈鹿。
那人穿着一身褐色的冬袍,此刻已经被血给染透了,那鲜红的颜色顺着衣摆流淌在地砖上,她发丝凌乱,脸色惨白,唯有那双眼睛比今夜的繁星还璀璨,却因着痛苦而时不时的紧闭,她的手捂在小腹处,防止那血喷涌而出。
程岚瞪眼,一把将那戒尺扔的老远,走过去在她旁边,都这个时候了,他也顾不得质问那人当时的不辞而别,神色尽是紧张和关切:“怎么回事?”
“对不起。”
沈鹿颤抖着唇瓣,艰难的将想说的话逼出牙缝:“我……实在是……无处可去了……才……过来打扰……打扰你的。”咽了咽口水,她绝望的往后仰了仰头,“如果你……害怕的话……我……即刻……就走。”
说罢,她咬牙撑身,却被程岚制止住了:“你别动。”
沈鹿从梁城门卡一路逃到这国公府,还带着这样的伤势,哪里还有力气,只得认命的靠在那书架前,瞧着程岚跑去外厅去找寻些什么。
不多时,那人又脚步匆匆的回来,原是拿了绷带和止血的药。
“我……我自己来。”沈鹿费力的身后。
“都说了你别动。”
此刻的程岚,脸上没有了方才的慌乱,更多的是让人心安的稳重,见多了这人的手足无措和疲倦软弱,沈鹿眼底一亮,心道你还能被逼出这一面来。
程岚则二话不说,将沈鹿身上的冬袍解开来,这丫头里面单薄的长衫早就被那血浸透了,他小心翼翼的解开掀开,眼中一震!
沈鹿那白皙平坦的小腹处,竟然有着一道两寸长的伤口,看样子像是被刀剑一类划伤的,只要稍微施压,就会源源不断的往外流血。
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了,程岚也来不及擦那些血,只将那止血的药末倾洒在自己的手掌心,道了一句你可忍住了,然后不曾犹豫的盖在那伤口上。
“啊……唔!”
那疼痛如箭矢般钻入小腹处,沈鹿下意识的躬身搂住程岚,她为了不让自己喊出来,便死死的咬着嘴唇,双臂也将那人的脖颈环的极紧极紧。
程岚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盖着她的伤口,沉着道:“这药效极快,你的伤口应该很快就不会流血了。”用手试了试,将沈鹿微微推开,瞧着那药末将那伤口给封住了,然后取出那绷带来,绕着沈鹿的身子缠的认真。
“怎么回事?”
程岚这才有空问起缘由。
沈鹿疼的根本不敢动,烂肉一般摊靠在书架前,低低道:“我知道,自己给你们国公府惹了麻烦,所以,我将事情和冯宜说了,便走了。”苦笑一声,“只是我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她给认出来,叫沈都头上门,让你们丢了好大的脸。”
程岚没说话,难得多了几分程岱的冷冰冰。
“我本想着。”沈鹿则继续道,“离开锡平后,就去武山找师父,为了保住性命或许再也不回来了,没想到那梁城太守下了死令,四个城门的关卡全都增添了大量的兵力,我已经是笼中之鸟,再也飞不出去了。”
程岚听着,就算再如何不想关心,却还是问了出口:“那这些日子,你都跑到哪儿去了?怎么不回来和我把事情说清楚?”
“我哪里还有脸面回来。”沈鹿露出一个苍白且无奈的笑,“我只好在这梁城里隐姓埋名的活着,可每日却都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今天晚上被那府兵发现,激战一场后却被人刺伤,我实在无处可去,知道他们不敢来国公府,所以才跑到这里躲了起来,你……你千万别怪我。”
程岚听完没说话,那是让沈鹿悬心不已的沉默,她瞧着程岚站起身,头也不回的往出走,无力的低下头去,好像伤口不疼了,心却有些疼了。
这样颠沛流离了许久,又受了伤,自己最珍视的人还是这般态度,沈鹿素来坚强的泪腺有些忍不住,终于落下晶莹的泪珠来。
可这又能怪谁,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当时不该将冯宜的帕子拿去当了,可话说回来,自己一个偷鸡摸狗的贼,在这国公府里,就算有程岚的庇佑,又能藏匿多久呢,更何况,那个叫程岐的,首当其冲的讨厌自己。
一日踏入贼盗门,一世都是门中人。
师父说的没错,她就像是个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哭什么。”
程岚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他端着一盆温热的水,还有两件干净的衣服,蹲下来,用毛巾沾着那水帮沈鹿擦拭着身上的血,随即将衣服给她盖在身上,淡淡的交代道:“我扶你去卧房休息。”
“不必。”
沈鹿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不想动,伤口实在是太疼了。”
程岚没有坚持,又道:“留着府里吧。”
沈鹿闻言一愣,有些不敢相信的抬头,经历了这么多,没想到程岚居然还愿意留自己在府里?
但程岚愿意,自己却没这个脸了,遂沈鹿摇了摇头。
“不用。”她低低道,“你今夜肯收留我,我已经很感激了,你放心,等天快亮的时候我就离开国公府,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程岚微微皱眉,想了想,又道:“那我想办法给你送出锡平,让你去武山找你师父,你看如何。”
沈鹿无疑的再次拒绝了:“你不必再这样了,我是出不去的,现在城门四个关卡都布满了官兵,人行来往查的极严,只要我一露面,就会被杀死,况且……我已经不想再把你们程家牵扯进来了。”
程岚没有再说话,起身回了卧房,再也没来看她。
而沈鹿靠在那书架前,遥望着那透进月光的轩窗,也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从前那样亲密的两人变成这样,都是自己一手所为。
想要继续留在这里,留在程岚身边。
但没办法。
她是贼啊。
她沈鹿是个贼啊。
…
…
翌日清晨,程岚自睡梦中转醒,因着昨晚被重重事情折腾,睡得有些晚,所以今天起得也晚了,他坐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穿鞋去了书房。
果不其然,沈鹿是个说到做到的性子,昨夜在书房躲避的女孩不见了,她蹭出来的那些血迹也消失了,唯有自己的衣服,板板整整的叠好放在旁边。
程岚看着,仿佛那人从未回来过一样。
心里空的像是被劫掠了。
“少爷?”
来伺候程岚起床的忍冬寻过来,见他发呆,疑惑道:“您看什么呢?”
程岚落寞的摇了摇头:“没什么。”
“秋白少爷——”
有小厮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程岚抬头,发现是程衍身边的辛夷,立刻悬心发问道:“这样急急忙忙的,出什么事了?!”
辛夷气喘吁吁道:“是香坊那边,有好多人来闹事,说用了香坊的香料,身上起了红疹子!要我们家少爷给个说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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