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之后,便是立冬,不觉过了半月有余,太太省亲拖延至今,这是李老爷不曾预期的,到了后来,李老爷索性发了急,气温下降得厉害,便托人捎了几件大衣夹袄予她,一边在家里等那人带回来她的消息。
次日,正是午饭时分,丫头绿萍来禀报,说是太太回来了,李老爷便放下筷子,迎了出去,只见霜儿扶了太太正往前厅走来。太太披一件不知是谁的粉荷对襟粗布花袄,脚踏灰色净布棉鞋,同丫鬟们一般的打扮,但身段儿纤细,山山水水,还似少女,只是面颊无色,唇白发紫,李老爷赶忙将她迎进了厅内,一边吩咐霜儿到太太房内取了裘衣与暖壶来,一边让下人将桌上的饭菜拿去热一热。
直至吃了几口菜,叫热汤熏了熏,太太的面颊方才红润了些,李老爷又叫人取了暖鞋来,亲自给她换上,一边又问:“夫人怎么一去了大半月,也不捎个信来。”
太太蒙住脸,竟呜咽起来道:“我真是没脸同你说这些事!”
“什么?出了什么事?”
太太将旁边伺候着的两个下人遣走了,才说:“真是作孽呀!我那个天煞的哥哥,赌钱把人都赔进去了,我变卖了衣裳首饰才把香笙赎回来。上回卖老婆,这回又卖女儿,下回该打老爹老娘的主意了,我要不是嫁了你,我早被他赌窑子里了……你说他这样的混账东西怎么不去死。”
李老爷知道她说气话不作数的。沈浮浪好赌,谁也拿他没法子,输田地,输宅子,沈老太太跑到沈氏面前一哭诉,沈氏便送钱送物,从前姚氏在世时,告诫过沈氏,要她同娘家人划清界限,尤其沈浮浪这种赌徒,更是无底洞,不可暗中接济,沈氏孝顺,看不得爹娘受苦,嘴上答应,平日里依旧是当铺的常客,李老爷从前觉得她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姚老太太一生气,他还帮着说两句话,姚老太太过世以后,屋里的古玩字画也常常被沈氏当了去,有时候李老爷为这事同她争执,她哭得梨花带雨看了叫人心软,便想反正家底子厚,就由她哥哥败去,还能败光了?事后醒悟,发誓绝不会有下一次,因此这一回,他预备好好说道说道。
谁知道沈氏又开口道:“这是一桩,还有一桩事我真是不愿同你说了。”
李老爷被她拿走了话头,问道:“还有事?”
沈氏拿帕子抹了抹眼睛道:“是我苦命的妹妹,不知叫哪个痞子糟蹋了,怀了野种……”
“什么时候?”
“谁知道呢也是我这次回去才发现的,肚子都显了,想必得有三五个月了,你晓得我那妹妹,整日价混混沌沌的,你问她什么,她也应不了,我娘给气病了,我爹要杀她,整个家里天翻地覆的。谁能料到这些呢?”
“唔,那真是……不简单,依我看,得抓住那做恶事的人,强他将你妹妹娶了就算抓不到人,也得快快将你妹妹嫁出去为好,现如今不必挑肥拣瘦了。”
“说得轻巧,我看那杜二叔,也老大不小,尚未娶妻,嫁与他可好?”
李老爷不做声,李太太又重重向地下啐了一口道:“呸,就是嫁村口的张瘸子,也不能嫁杜若这号人物。”
李老爷皱了皱眉,杜若同自己一块长大,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太太何时变得如此厌恶他,从前在樟树老宅时,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愿意说笑两句,如今不在一处了,每回谈到他就要数落一番,杜若是有些坏习性,同沈浮浪确是一路货色,但没他那样不要脸,至少不会连累别人。太太损起别家兄弟来倒是一套一套。
李太太见老爷面有愠色,自知说错了话,立刻掩脸哭道:“我真是气急了,这事同他杜若有什么相干,诋毁人家做什么。哎,我真是……“
李老爷音调降了几分,柔声道:“先别想这些了。”
饭毕,李老爷送她回房内休息,谈起衣服的事,便说:“先前我才托人带了些厚衣裳给你,你可收到?”
“什么时候的事?我一件也没见着。”
“就是昨天早晨才走的,你那里也不远,走一日也有余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想是路上耽搁了。他送过去,便也有人替我收着。”
“岳母的病可好些了?”
“好些了……香笙如今替我看顾着,有信儿她会来向我报告毕竟还是不很放心得下。”
说话间两人走至芍药栏下,李老爷想起那个奇怪的梦,便将梦中情景连同那日碰见的疯子这般如此地向太太说了,太太有点迷信,听到他这样说倒是正中自己心意,便向他说:“也许上天眷顾,要赐我们一只凤凰呢?”于是指一指自己的肚子,李老爷虽然已有4个儿子,何尝不期望得到一个女儿,因此连连附和,两人越说越高兴,暂时将烦恼抛至脑后,不在话下。
李老爷的三个较大一些的儿子,都被安排在南安府公立小学上课,崇文由于功课好,已经直接上高年级,崇义和崇孝插班进低年级,他两个非常调皮,因学校离家有五里路程,因此每个人都是自己带了饭菜过去,中午将就着吃一顿。他两个常常没到饭点便吃掉了菜,中午时便抢人家的菜吃,崇文知道了这件事,也不告诉父母,只把自己那一份拿出来,贴补了受害者了事。
学堂离家远,李太太不放心,上学放学便差了黎叔在路上护着三个孩子,黎叔年逾五十,爹娘早逝,尚未成家,只孤零零一个人,从15岁投靠在李家做事,伺候李家三代人,拿微薄一点薪金,勤勤恳恳,十分得老爷尊敬善用。崇义崇孝曲解了母亲意思,认为招他来是做背客,常常走不了几步便争着要黎叔背,哪里背得过来呢,崇文年纪大又懂事,便也充当起背弟弟的角色来,然而走不了多远便气喘不已。
后来不久,太太发现崇文渐渐瘦了,却并没有什么病症,回家来便问他:“是否哪里不舒服,还是功课太重,还是学校里面有同学欺负?”他只摇头,安慰母亲说一切都好。太太只道茶房每天给他准备的饭食少了,叫他吃不饱饭,便向茶房的老婆子质问,老婆子只说每天早晨是少爷的丫鬟绿萍亲自来装盒,她不过问的。问了一圈,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太太只好吩咐茶房每天多给崇文备一个鸡蛋,另偷偷塞一些饼干洋巧克力在他口袋里。
有一回,学校里崇义崇孝的先生来家向李老爷告状,说他家两个小子常抢人家饭食,还同别人打架,把人家带来的一罐子腌菜泼在人家的衣裳里。李老爷听后大怒,等孩子们放了学,便提了崇义崇孝两个锁在房间里,跪在床前问话。
几个丫鬟仆人挨在门外偷听,听见李老爷大发脾气,摔了杯碗,极大声得说话,又听见两个男孩子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水仙赶忙跑去找太太。
太太正在对街苏太太家搓麻将,吩咐了霜儿回家向老爷通报苏太太留了她吃饭,要晚点儿回来,叫仆人金珠在门前停一盏灯。水仙在假山那面正好撞见了霜儿,便扶着胸口气喘吁吁地向她说:“太太…快去找太太!”
霜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这个莽撞鬼,有什么要紧事,讲清楚来。”
水仙扯了她袖子道:“来了个先生向老爷告状两位少爷调皮,老爷发了大脾气,捉了两个少爷要教训他们,再晚些恐怕要动手打坏了!”
霜儿听了,知道事态严重,便赶忙往对街跑了去。
这边崇义和崇善跪在地上,并不知道先生来告了状,心里却已猜到七八分,见父亲怒不可揭,便不敢说话。先前李老爷只是发了一通脾气,摔了几个碗碟,嘴里不住骂道:“畜生!孽障!没礼教的种!”背了手围着房内的八仙桌转了几圈,才一巴掌拍在桌上,向他们俩问道:“我们家哪里亏待你们两个畜生,逼得你们去抢人家的饭!”
弟弟崇孝开始呜呜咽咽抽泣起来,李老爷瞪着眼怒道:“这会子来哭!早先干嘛去了?不是挺能的吗?不是霸道吗?问你们话!说来听呀!”
哥哥崇义抬起头来,以极低的声音回答:“我们原不想抢他的,只是他家的腌菜极好吃,他又不肯分享我们家里的厨子又做不出来这味儿。”
李老爷气得浑身发颤:“好你哇,我平时是这样教你们的?但凡别人好的,必定要有你一份哇!那莫你的丝鞋、绸衫,人家没有的,你怎么不脱来给了人家呢?”说来便抢上去要脱了他俩的鞋,又从崇孝的衣服口袋里搜出一只羽翼未满的雏鸟来。这可怜的鸟儿两只脚被红丝线绑住,眼睛闭着,脖子歪向一边,想必已经断气了。李老爷看到这,更是气地不行,崇孝更要上前来夺,李老爷回身就给了他一个嘴巴子,嘴里吼道:“没人性的东西,辱没祖先的玩意儿!”
崇孝被打得晕头转向,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这时崇文在外边拍门。
李老爷放他进来,崇文看到满地的碗盏碎片,以及两个弟弟衣衫不整,鞋、帽也撇在一旁。李老爷见到大儿子,气才消了一些,然而还是严肃地问他道:“你两个弟弟平白无故地欺负人家,跟强盗一样,你若知道,应该来向我说,而不是等到学校里面的先生来告状,这不是叫人打我的嘴巴子吗!我面皮再厚,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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