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姑长到虚三岁,还不会说话走路,李太太私底下急是急,但并不表现在面上,她爱这个女儿爱得要命,别人家都是重男轻女,她好像恰恰相反,重女轻男,把原来对崇善的八分爱,挪了有六分给她,成天抱在怀里不离手,连去苏太太家搓麻将,也要由丫头抱着凤姑,立在自己座位旁边,一刻不离。凤姑越来越重,这可苦了霜儿,常常一抱就是几个时辰,抱累了也不敢吭声。到后来,手臂肿成了根粗萝卜,又酸又疼,敷了喜儿的药酒倒好些,可是再也抱不了重物干不了重活。李太太感激体解她,每月多给她零花钱,也不让她干活,只要她陪着自己说话解闷,待她比从前更好。绿萍看了,气在眼里,妒在心里。李太太还是不喜欢她,她也不求李太太喜欢,她已经悄悄为自个打算上了。
这一日,苏太太邀了李太太到家打牌,香笙抱着凤姑跟了去。苏太太给凤先新置了张婴儿床,床上铺了羊绒褥子,褥子上放着竹片席,天气炎热生了蚊子,床外因此悬挂着小小的粉色的帐幕,煞是可爱。凤先穿着连体肚兜在里边允着手指睡得正香,肚子上盖着小小的毯,凤姑见了,小身子直往那床边仰,嘴里咿咿呀呀得叫着。香笙见她的样子是要到凤先那去,便掀了帐幕把她也放进小床,凤姑咯咯笑着,这里看看,那里摸摸,最后竟在凤先身边躺下了,也闭上眼睛乖乖睡觉。苏太太手里摸着牌,正看到墙角小床里凤姑自己睡下了,向李太太惊道:“妹妹,你往后瞧瞧,你家小祖宗自己睡下啦。”说着连忙吩咐天青取一床毯来,也给凤姑盖着肚子。李太太看了笑道:“凤姑满月那会,我娘家人也送了这么一张小床来,可她死活不肯睡,偏要到你家来睡凤先的床。以后长大了肯定和凤先丫头穿一条裤子!”那边油漆店的孙姨太笑道:“这张小床呀,是老苏在我妹夫那木材店里订做的,用的上好的樟木,你闻闻,熏的整间房都香香的,这香气啊又清凉又安神,不怪孩儿喜欢呢!”苏太太道:“可不是么,这香气还能驱虫避秽,连蚊子也不来了。”对过坐着的胡太太年纪最轻,看起来紫聂聂的,烫了梨花卷发,然而卷发也不能使她看上去成熟,反而显得不三不四了。她比香笙还小两岁有余,去年已经嫁了人家,同苏太太那么一群人也混了有些时候,现正大着肚子,她使劲在空气里嗅了嗅,道:“我可没闻出来什么香什么臭的。你说蚊子怕这香味,还顶一床帐幕在那里做什么?几位姐姐专心打牌吧,担心被我赢了去!”苏太太向孙姨太道:“咱别理她,赶明儿她肚子里那个出来了,她来求你,你记得她说过的’可没闻出来什么香什么臭的’。”李太太道:“真有那么好,孙姨太你也给我捎一件。”孙姨太扔出去一张牌,笑道:“你是说真的?我就和我那妹夫说说,给你也打一件。”胡太太捡了孙姨太的牌,忽然哈哈大笑,大叫:“胡啦!拿钱拿钱。”孙姨太细看了看,惊道:“咦,打错了打错了!让你个坏贼头捡了漏!”胡太太笑道:“让你们专心打牌来的,早干嘛去了,现在哭悔,晚了!”李太太道:“胡太太,按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姑。”胡太太道:“你哄我。”李太太道:“哄你什么,我有个侄女,和你一般大。”说着,向香笙努了努嘴。胡太太恍然道:“哎哟,前些年说香笙家出了一门阔亲戚,怎么想不到竟然今日得以一见!”李太太笑道:“你这张蜜嘴,又来编排我。”两人玩笑了一番,这个时候,凤先睡醒了,喃喃着要吃米糊糊,苏太太叫丫头灶上煮了蜜奶核桃芝麻羹,盛了六碗上来,各人手边都放上一碗。众人见那碗做成元宝形状,金光灿烂,漂亮得紧,忙问是哪儿得来的。苏太太道:“一个老朋友送的,我专爱这种稀奇物件,他也不知打哪儿弄来的,反正我是从他那儿求来的,一套碗碟,正好六个碗三个碟,六六顺,久久长。”胡太太道:“寓意也好,真是蛮稀奇的。”他们几个太太玩了一个上午的牌,中午饭吃得潦草,本来就有点精力不济,这时每个人手里边分赴了一碗,大家便各自品尝起来。吃到一半,楼下管家喊说,李家四少爷来了。苏太太听说,忙道:“是崇善么?”接下就把碗一推,迎了下去。贵卿牵着崇善正在上楼梯,苏太太连走带跑的,刚见了崇善,便道:“哎哟,我的干儿子,可把你干娘想死了。”胡太太在房间里听了,笑道:“李太,你把你这儿子卖给她得了。”李太太道:“那有什么不可以。我这个小儿子,在吃一方面,我们家简直要负担不起了。卖到苏家这样大户人家,也不至于饿肚子。”大家闲扯着说笑了一阵,苏太太抱了崇善从外边走进来,眼里慈爱之色是溢于言表。胡太太道:“苏太,李太太和我们商量着,要把她这个儿子卖给你呢!”苏太太依旧在牌桌边坐下了,笑道:“她会舍得?我不相信。”李太太向崇善笑道:“善儿,把你给干娘,好不好?”崇善盯着她看,嘴渐渐得就扁了起来。苏太太看见,忙不迭安慰道:“你妈哄你呢!”崇善的小嘴可是越来越扁,忽然就伤心至极得伏在苏太太肩头大哭了起来。李太太以为他是听说要把自己卖了才哭,赶紧走过去哄着,他这一哭不要紧,跟着凤姑也大哭起来。屋子里顿时闹作一团。李太太一个身子恨不能分开使,一儿一女左右得安抚着,只是安抚不下来。
平日里崇善一哭,只要李太太稍稍哄一哄他,也就过去了。这一回却止不住,眯着一双眼睛,只是愣头愣脑得哭下去,那泪珠串,没有半斤也有二两。李太太问他为什么哭,他叽叽呀呀的,只是说不清楚。贵卿站在那里,浑身解数也使尽了,苏太太将他上下打量,看到他穿一双线鞋,道:“这样热的天气,怎样把鞋给人家穿错了,脚憋着可不是难受吗?”李太太向贵卿看了一眼,贵卿赶忙就把他脚下的鞋脱了出来,这一下,小家伙抽泣了两下子,仿佛哭声已止住了。李太太问道:“他的夏鞋呢?怎么会给他穿了秋鞋出来?他可不是要哭。”贵卿委屈道:“四少爷前一阵子夜里受了风寒,大夫说小孩子容易脚底受凉,直到痊愈之前,不让给他穿绸鞋。”李太太道:“有这回事?”贵卿道:“是大夫专门给我嘱咐的,我不敢忘。”李太太道:“即是那样,你还给他穿起来吧。”贵卿弯下身子,又把鞋给他穿了回去。见崇善没有再哭,苏太太才松了口气。还是珍儿叫了厨娘上来,给牌桌上的碗撤了去,崇善往桌上看了一眼,又是伤心欲绝。李太太实在费解,无奈把崇善抱了过来,在牌房里来回踱着,贵卿走到霜儿旁边,在她耳旁嘀咕了一阵,把凤姑吃了一半蜜奶核桃芝麻羹端到崇善面前,崇善看见,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乖乖得张着嘴巴。
苏太太一愣,又是哈哈大笑,道:“猜来猜去,猜不到他是看见大家吃东西,伤心没有自己的那份。”说着,又叫了珍儿来,让茶房再准备一碗送上来。贵卿给他嘴里送了两口,李太太也是被闹得烦了,脸色非常之难看,好容易崇善不哭了,又忙去看凤姑。凤姑见哥哥止了哭,便瞪大眼睛望着他站在那里津津有味得吃芝麻羹。看看他,又看看霜儿,见霜儿手上自己吃得好好的那一碗却不见了。茶房还没有送来,就是旁边天青端了碗在那里一勺一勺喂凤先。她侧着头想了一想,便踮起一双小脚,一步一步得往床的那一头挪过去。
香笙还没反应过来,伸手要去扶,李太太冲上来,扬起手对着她伸出去的手臂就是一掌,嘴里喊道:“你让她走!”香笙吓了一跳,惊醒过来,果然一屋子眼睛,全钉在凤姑身上。
凤姑慢慢走到天青旁边,小手指了指天青手里的碗,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说道:“要。要。”凤先比她高一些,站在一边,吮着指头,咯咯得笑了起来。
天青也微笑着,望了望李太太,意思是问:“要不要给她吃呢?”李太太向她摇摇头。
凤姑见没有人搭理她,急的用食指戳自己的嘴巴,一下一下的频率非常快,倒像小鸡啄米一样,一边戳一边嘴里说道:“要,要吃。”这时,茶房盛了一碗芝麻羹端上来,放在苏太太面前凉着。苏太太笑道:“我看你不要引逗她了,快给她一口罢。再逗下去,她要发狠了。”李太太喜笑颜开道:“这一天我真是收获不小。今天以前她还一个字讲不出来,路也不会走。因为这一碗羹,她路也会走了,话也会讲了,苏太太,你家里调羹汤的厨娘,我要去会一会她,她是我们凤姑的贵人呀。我要让凤姑给她磕两个头。”苏太太道:“你还会什么厨娘,我看你要谢就谢你这宝贝儿子吧。要不是他这一闹,抢了凤姑的碗,你家凤姑也不会盯上凤先的碗啦!”这边崇善几大口就吃了个碗底朝天,觉得不很心满意足,看见桌面上又上了一碗新的,还冒着热气,便走过来,伸手就去捞,一个不注意,把整一碗芝麻羹打翻在地,所幸苏太太那时侧过身子去同李太太讲话了,那滚烫的汁液差一点就泼在了她身上。苏太太倒不顾自己,先就转过身去看拉过崇善的手来看,询问他有没有烫伤在哪里。崇善烫倒是没有烫坏,就是吓呆了。这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不多时,黎叔赶了过来,向李太太通报,说是她娘家来了人,有了不得的事需要她回去商议。李太太心里咯噔一下,隐约觉得不妙。便同诸位请辞,带着两个孩子先回去了。
也是那一日,绿萍见香笙吃过午饭便抱着凤姑同太太往外头去了,知道太太又到苏家搓麻将,不到天暗是不会回来的,便提了桶衣服在井边洗衣裳,贵卿抱着小崇善在竹林后边纳凉,少爷们正在学堂里念书,也要晚饭边才能回,水仙忙着给两个少爷纳鞋底。这个午后和许许多多个平常的午后一样,只剩了她一个闲人。她也像平常的午后那样,换了件干净的水洗纱笼裙,稍稍打扮一番,渐渐踱到大门口,趁看门的黎叔瞌睡的当儿,一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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