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太一愣,崇文又道:“其实我嘴馋还是其次,只是上回我们班的佘同学带了她家的桂花糕给我吃,我许诺她也要带我家做的桂花糕给她尝。您务必让绿萍快快做,不要驳了我的面子才好。”李太太听到这个儿子孩子气的话,便松了口气,道:“回来,回来我就让她做。你的这个佘同学,什么时候带家里来玩,给我引见引见。”崇文立刻笑逐颜开。香笙也从车里探出头来,意味深长得望了眼崇文,望见他红红的眼睛,心里明朗了些。这一定是绿萍的主意,这个鬼灵精怪的丫头!这几日她一直为绿萍担着心,见她迟迟不走,一直到今日,她险些觉得绿萍是要放弃了。她原来有别的法子。哎,这个世上好多事情真叫人难堪。霜儿蹲下身子替崇文理了理裤脚。李太太道:“快去吧,担心迟到。”
挨近正午,日头越发猖獗。连着赶了十几里路,绿萍被太阳烤得脸儿红红,脚底发软,太太可一点儿没有停下来歇会儿的意思。她小时候怕疼,瞒着家里人自己偷偷把裹脚布给拆了,因此到了这个年纪,她的脚帮子比“三寸金莲”大了许多,又比一般没裹脚的小一些,很有些不伦不类,其中左边那只脚还有点长歪了,现如今按照太太的意思,蹬了双并不合脚的尖头绣花鞋,走路比平常更加费劲,何况一登气赶那么远的路呢。然而有什么法子,只好忍痛一陂一陂往前走。
香笙在车里头坐不住了,她想着要下去把绿萍换上来,休息一会儿。可是凤姑靠在她怀里睡得正香,她是一动也不敢动。就在她如坐针毡的时候,远远得响起了唢呐声,为首的车夫喊道:“碰上做白事的,咱们歇一歇,给牛头马面让个道。”马车颠了两颠,在原地停下了。
李太太醒了过来,掀开帘子,正看见四个壮汉抬了棺材过去,她赶忙眯了眼,觉得燥热的空气中猛的一道冰冷的激流,直击她胸口。香笙借口车里头闷,想要到外边走走,把绿萍换上来坐会儿。李太太不肯,道:“你要外边走你外边走去,哪能让她上来,谁家有丫头坐马车的?”香笙没法子,只好从篓子里捡了几个橘子,送去给绿萍解渴。顺道陪她说会子话。绿萍接下橘子,却一声不言语。香笙只得陪她在车后边背阴地方坐了会儿,等到车夫们歇够了,正要重新启程,来的方向又响起了唢呐声声。
这回不一样了。这回的唢呐声快活得紧,人们披红戴绿的,壮汉们肩头抬着的不是棺材,而是扎着大红花的大花轿。轿子里红帕子后头的,一定是一张美艳的笑脸。车夫们站起身又重新坐了下去,笑嘻嘻地看着这一家的红事从眼前过去,似乎天气也没那么热了。
这时,绿萍的心里却格外烦恼。命运真是爱捉弄人,8年前,也是这么热的天,她亲亲的爹爹拉着她走了好远好远的路,路上,也是遇见一红一白一喜一悲两拨事从身旁过去,她的爹向她说,从前找婆子给她算过命,她是富贵命,一辈子不愁吃喝。她爹爹把她交到一个满身污血的胖男人手里,接过同样肮脏的米袋子,就走了。这一次,命运又会将她交到谁的手里。
呵,想想真是好笑。如果能预见今天这副光景,当初就不必逃,给了那男人做小又如何。八年的时间,一晃而过。兜来转去,生活什么也没有给她,她还是一无所有,还是无法支配自己的命运。
她想,不必再逃了。
接近日落,一行人才来到营前乡水口庙一截土路前,四围青山环绕,中间一块平地,散落着些人家。面前一道田垄,车子过不去,怕踩坏了庄稼。于是分别停了下来,香笙迈着碎步先往前边李太太娘家报信去了,不一会儿,只见一个赤脚大娘由香笙搀着,慌得出来迎接。这便是凤姑她姥陆大娘。绿萍同她见了礼,陆大娘急着接过来绿萍怀里睡着的凤姑,不料给她颠醒了,哇啦啦大哭起来。众人忙不迭哄着。香笙给了车夫几个钱,打发他们走了。
绿萍跟在最后头,不知为何对这块土地憎恶得厉害,偷偷往旁边田地里吐了口唾沫,这时李太太回了头,绿萍紧走几步,赶忙跟了上去。
越过黄泥土砌的一方矮墙,绿萍刚觉得空气冷静下来,没有先前那样热了,冷不丁的,倒有一只红冠大公鸡扑上来,照着她的脚踝就是一啄,惊得她跳起来。陆大娘跑了来,将那公鸡赶得一地鸡毛,落后揽住她的腰抚慰她道:“大姑娘,这畜生是看你生得标致哩,不怕啊。”绿萍见陆大娘趋前,只闻见她身上散发一股浓臭的汗臊味,直熏得她喉头反酸水。说也奇怪,进屋以后,那股汗臊味一直挥散不去得充盈在她周围,她闻见一切都是臭的,连茶水也弥漫着一股深深的臊味。
屋子里陈设简陋,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那个所谓的“厅”亦小得可怜,一张缺了条腿的八仙桌,底下用块石头勉强垫着,桌上污渍足有一指厚,屋子里唯一的一张太师椅,椅面一半已经退了漆,只留下一块块浅浅的红斑,夕晖斜斜得照进来,仿佛照着一个年深日久的棺柩。旁边几间房,本来是不消赘述的,白天进去和晚上一个样,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张咿咿呀呀的木床,帐幕发黄,孔隙里头还嵌着几只蚊虫的死尸。房间倒是不小,只是拥挤得厉害,因为暗,看不清楚脚地上都堆着些什么,绿萍简直不敢相信要在这样的地方过夜,她想到李家花园里的柴火间,也要比这个屋子可爱些。
所有这些屋子当中,最正常的要数鸡舍旁边的火炉房了,看得出来那是新砌的,黄泥墙上还很干净,有一个小窗子,连黄狗也愿意在那里打瞌睡。
院里三株梅树,空落落的,瘦弱而可怜,仿佛被骄阳烤熟了,依稀还冒着烟气。
李太太倒不嫌脏,她不坐那把唯一的太师椅,找了大门前一只石锁坐下了,正好避了面前落下的夕照。陆大娘拉了凤姑在怀里,又是亲又是抱,凤姑大概也受不得她身上那股味,使劲挣开了,跑到院里逗小鸡玩,奶娘寸步不离。李太太招呼她娘在门槛上坐下,问她:“我爹呢?”
“在地里呀!”
“我不是说让你们别下地了,怎不听呢?”
“不下地,好好的一块田,难道荒了?那可是祖上传下来的,有一半是天字田呐,连乔大户也眼红咱家的好田。”
“他眼红给他就是了。”
“唔,那可不行,这话不能叫你爹听见。”
“娘,我每回给你那些钱,按理该吃穿不愁呀!这次回来,怎还住这破地方?不是让你雇人把这房子修整修整吗?”“咦,那不是新添了个火炉房吗?”陆大娘扭身往鸡舍那面指了指,“年前修的,冷天时候我和你爹就呆那,嘻嘻,年过的暖和哟。”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给你那么些钱,最后肯定都要跑到你儿子口袋里。下回我把钱直接送到赌场去得了,也省得倒几趟手麻烦。”
“看你说的,你哥现在躲哪去了谁知道?我怎么把钱给他?”
“既然你有钱,怎么不买双鞋,回回来你都光着脚!”
“农村人讲究那些干什么。鞋我倒是买了,不好意思穿嘛。我们这块有人大热天的还穿鞋的么?”
“好了,这回我就不拿钱给你了,反正你要钱也没用。”
“话不是这样说,你哥虽然不在,那些催债的可是三天两头往家跑。不给钱就要命,你要眼睁睁看着我跟你爹被他们打死呀?”
李太太有些无可奈何,她招呼香笙捧过来红彤彤一封硬钱,交给她娘道:“这些年我拿回来的钱,全让你儿子败光了,因为
这事,决明跟我生了好大的气!我再不能回回拿这许多钱给你了。这些你拿着置办点家伙,瞧瞧这屋里,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赶明儿再买两个佣人,服侍你们。”
陆大娘连连摆手:“这可不敢,可不敢要人服侍。”
入夜,隔壁陆大娘早早得扯起了鼾,绿萍怕黑,在这样没有窗子的屋子里睡觉,还是头一次。大约到了三更,陆大娘终于不再打鼾了,她也稍稍有了困意。她翻个身,闭上眼,摸到一面扎手的,粗糙而冰冷的墙壁,隐约得,她听到似乎是墙壁那一面传来的声音,使她倒吸一口凉气。她爬起来,准备去看看。
是太太同她娘在说着什么。
她趴到墙根底下,头顶上有一扇小窗,窗里微微亮着,想是点了烛火。她竖起耳朵,听到李太太说:“。。。这回是遇到点麻烦。当年糟蹋雏儿那个畜生,是谭屋那面一个二流子,而今莫名其妙死了。他那个不要脸的爹就找上全花娘,给我说,要我负责找人给他们家传后,否则他就嚷到城去。”
“哎呀呀,这可不能给你爹知道,你爹要活活气死的呀!老天不公啊!”
“眼下就是得想办法不让他们嚷出去嘛。”
“他们要孩子,抱给他们就是啊,那孩子也不是什么善茬。”
“……娘你先别急,听我说。我给那孩子寻的人家可是有权有势,我当年是哄了她的,我总不能跟人家说实话吧,人家也不能要呀。如今要是给她知道了,还不得恨上我们家,那我们李家就难做了。我呀,在人家那落下了把柄,由不得给人使唤!”
她娘气得嘴里嘶嘶响,道:“你说你怎么这么糊涂呢?这事早该对人家说实情啊,人家要不要那是孩子的命。你不该呀!”
李太太道:“我这辈子就做过这一件错事,现在悔也悔不及。”
“那咋办?要不我明天就找孙媒婆去,就给那二流子爹寻个人吧。多花点钱,兴许有寡妇肯呢!”
“咦,人家是给他大儿子说媳妇哩。人家可不要寡妇,要年轻漂亮的黄花大闺女!”
陆大娘气得抹了泪,上气不接下气道:“没见过这样欺负人的!……咳……按我说,甭搭理他。我李女婿家大业大,谁能做得了他的难!那家老不死的,就得要他断了根!”
“娘,话不能这么说。其实我已经有法子了。我那个不争气的丫头,跟着我一块来的那个,我想把她给了,多给她些钱,她也没二话……”
绿萍听到这里,便缓缓得退回房里。她躺在床上,反复咀嚼着李太太刚刚说的话,猛然间,一切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