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娘道:“我托人打听了,罗家传到他这辈,就这么一个独子,又是个大学生,眼界高,村里多少姑娘,他一个也看不上,拖到现在还没成家。他现在在政府里面做事,捧金饭碗的。我想那些姑娘他看不上,总看得上你的。他娘前些年过世了,你嫁过去不用服侍婆婆,一切全凭你做主。这样的人家,打着灯笼也难找!“看见她神情缓和了些,又道:”听你李婶说城里开了家照相的,明天我们去看看。”
香笙想起同钟建平在古驿道遇见的那位照相人,恐怕自己去被人家识出来,然而陆大娘是非要她一张照片给人的,只好说:“在姑妈那里我倒是同崇文照过一张相。”
“那就更好了。带在身上没有?拿过来给我。”
香笙净了手,走到里屋,从装衣裳的包裹里拿出那张同钟建平的合影,用剪子把自己那一半剪了下来,另外一半小心得藏回衣裳中间。她拿出来,交给陆大娘,扯了个谎道:“崇文那一半我看还是不要叫人家看见的好。省的费解释。”
陆大娘拿了相片在手里端详,欢喜道:“那也好。你看你,怎么知道要照相,也不打扮打扮,穿成这个样子幸好一张脸倒可人。”一边取了草纸来,一层一层得把那相片裹住了。
香笙道:“你裹它做什么,裹坏了可不好。”
陆大娘乐道:“你不知道么?片子见不得光的。”
香笙抢了回来,把外头草纸脱了去,一张照片塞给她道:“没有那回事!你就这样拿去给人家,包得里三层外三层像什么话呢?我又没有死。”
陆大娘赶忙撵着她朝地下呸了几下。
香笙道:“只是我有个条件。”
陆大娘乐道:“都应你。”
“我要先见一见他,再决定嫁不嫁。”
陆大娘连连摆手:“没有这个道理。。。这样子见面不吉利的。”
“那我不答应。”
陆大娘才松了口,道:“那你只躲在屋子里偷偷看一眼,不可以露面。”
她只是笑,不置可否。
其实结局是一定的,她想。小时候奶奶要给她裹脚,她提条件,说先试一试,看疼不疼。不疼才裹。陆大娘满口应下。可那次她疼得咬烂了自己的手腕。
但她一定要见一面,仿佛见一面就能说得过去,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钟建平说‘我永远记得麦小姐’那样的话。
她晚饭也吃不下,怅怅地想起那爿竹林,还有竹林前埋的木匣子。她掰着指头算同他见最后那一面的日子,算过来算过去总没个准数,好像就差那么几天。夜里睡不着,她悄悄爬起来,也不点灯,在那一片黑里憋着嗓子唱那一段黄梅戏,反反复复地唱,就那么三句,总也唱不完。最后唱得眼睛辣辣的,流了一夜的泪。
时光容易,转眼进入秋分。
因为这一天城里逢圩,她爷爷天不亮就出门赶圩去了,只留下香笙同陆大娘两个女人家。本来不久前陆大娘拖媒人给罗家捎话,让他抽空领着人来一趟女方家一般是不会提这样要求的,因此陆大娘破例给媒婆包了个红封,让她无论如何把话说得委婉矜持一些。
倒没想到人家来得这样快。
那天本来有些凉,阴沉沉的天,断断续续落了点小雨。香笙回家以后就换下了李太太给的那些好衣裳,重新穿起原来那些粗布旧衣裳。先几年,她还懵懵懂懂得不会打扮,碰见钟建平的时候,穿的就是这些寒碜的旧衣裳,他走了,倒悔悟起来。这是怎样一种叫人难堪的后知后觉。
几年间,她长了身子,此时身上这件红夹袄,还是小时候有一回她爹在赌场赢了点钱回来给她扯的花布做的,固然不再合身,她索性敞着穿,只在腰间象征性得围起一块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旧褡裢。她一早起床先喂了猪,往鸡舍里添了把清糠,在院子里劈柴的时候,远远望见田垄间走过来两个人。她扔下柴刀,朝灶间喊陆大娘,似乎是听见她的喊话,那两个人站住了。
香笙跑进屋里。
她怅然地坐到了窗子跟前,桌上摆了一支金属色的钢笔,钢笔下面压了一摞草纸,面上那一张零零碎碎写了些小字,倒蛮隽秀,只是来来回回就是一个字“麦”。她不敢写她心里想的那几个字,因此只把这个本身和谁也不相干的麦字写上去,纯粹当作一种念想。她看到窗子外面湿漉漉的地面,一个身子轻飘飘的,好像坐到了那落着雨的半空中,四肢拼命想要抓住什么,然而不能自持。恍惚间想起当年同他一道上梅岭,好像也是这样湿漉漉的天气。她戴着礼帽,披了狐皮大坎肩,打扮得不伦不类。她又开始掰着指头算,那一天究竟是哪一天。
她在窗前坐了半晌,把她这十几年的生活都想了一遍。她问自己是否会留下遗憾,自问自答的话也是可笑,上天安排他们见面,本身就是遗憾。他不过来了一封信,说“他会永远记得麦小姐”,谁有幸做这位麦小姐,她就是个乡下姑娘,根本不是什么小姐呀。他此刻又在哪里,为什么不再来信,他终于忘记她了吗。她心乱如麻,仿佛有千万双手把那个遗憾死死缠在中间不肯放开。如果他再来一封信,或许她能得到拯救呢。她明白这是妄想。
良久,香笙回过神来,听到外面有人地讲话,陆大娘如同一个鬼影子一样里里外外飘来飘去。
她把旧褡裢取下了,重新穿好夹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