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文的,甚至不大敢光明正大得看自己的太太。平时家里倒没有什么事,他下班回来,常常还做点家务。房子很通透,门厅外有道回廊,两个人住着,难免有点凄冷的意味。香笙平日里一个人在家,闲得无聊,在屋子后面圈了一点地方,种些青菜。偶尔有小商贩挑着稀罕的野味来卖,她也去买一点玉凰个高,然而太瘦了,她要他胖一点。
山上到处都是工棚,人气很足,店铺蛮齐全,香笙家对面就有个丁记理发店,男主人给一个刘老板打矿,女主人经营这家小小的理发店,生意还不错。夫妻俩老家在湖南,是5年前来的,有两个女儿,大的3岁,小的还在吃奶。香笙打心眼里喜欢这两个小女孩,看到他们仿佛想起了凤姑。自从去年中元节以来,再没见过李太太一家,结婚前特意派人送了喜帖到南安府去,观礼那天人却没到,只是收到一封礼金。跟着玉凰上山以后,香笙一直想抽空去看看凤姑,看看花园里那几个小家伙,她想知道崇文是否又长高了,崇善还尿不尿裤子,绿萍过得如何阁楼里还有她一间房,房里那么些她的东西还等她去取。然而,她一想到要回到那里,穿过那爿竹林,经过那片梅树,她就怕得要命。那个花园里走出来的一切,都能使她心痛而难堪,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心会有什么人循着气味找上门来。
有一天,丁大姐生意忙,中午送了小女儿来给她照看。她乐意得紧,抱了奶娃子在回廊晒太阳。那时候刚刚是春天的中途,还是冷飕飕的空气,她身上披了件蔷薇色呢子大衣,恐怕晒坏了孩子,便竖了领子立在回廊红棕色的阴影下,回廊外长了一颗高大的梧桐,昨夜下了雨,不时有细细的存雨落下来。
她才把怀里小小的人儿哄着,酥软的肉团儿把小脑袋埋在她腋窝的热度里,梦里还在寻吃,时不时拱一拱她的怀,她咯咯得笑起来,那一瞬忽然动了做母亲的心思,她从屋里拖出一张竹椅坐下了,正自思索若是赶在年底养个孩子,属相再好不过那是大龙。忽然一滴水珠落到她膝头,是屋檐上漏下的罢。她抬眼,却看到一个穿着蓝布罩衫的人在对过的青石板路上慢腾腾走着。她张大了嘴巴,心里又惊又喜那不是绿萍么?
她将要开口喊她,生怕喊她不住,爽性奔出去,窄窄的街上,拉住了她。
绿萍好像不认得她了,上下打量她仿佛从天上吊下来的一个人一个体面的小姐,怀里抱着娃娃,对着自己只是嗤笑。她一时间没有回过意来。香笙开口道:“绿萍,想不到在这里……”话没讲完,眼泪好似那梧桐树上的存雨,扑簌簌掉了下来。
绿萍脸上倒没有什么表情,但可能是眼睛睁得久了,红涨着,抱住了她。
香笙把绿萍请进屋,本来她是想煮咖啡的,然而抱着娃娃,实在腾不出手来,同时绿萍也觉得那样太麻烦,就不同她拘束,自己给自己泡了杯茶,坐到沙发里面。那软皮沙发铺着水蓝的丝绒毯,底下装着弹簧,她刚刚坐下去的时候没有防备,吓了一大跳。等回过神来,打量这房子的装潢陈设,同苏太太家倒很相像。屋顶上一个吊灯,成圈得吊着晶莹的水钻,好像大白天的通了电似的,亮澄澄的。她被那盏华美的吊灯吸引,发了一阵愣。心里想着,这盏灯美是美,然而同这房子又不搭调。可见主人应该是个土财主。香笙嫁人的事,她也听说了一点,人家说她嫁给一位阔少爷,那真是意料之外,想不到香笙对这些世俗物事也那样看重。如今看来,竟不会有假了。
香笙在她对过坐着,心里有太多话,反倒不知该如何说起,干坐了半晌,怀里的娃娃忽然哼哼唧唧地醒了过来,一副要哭的样子。香笙连忙站起来,轻轻摇着胳膊,一下一下地拍她屁股,哄她入睡。“这个小毛头是对面理发店的。我得闲帮忙带带。”好像是为了化解尴尬,香笙又跑到茶房,取了小小一个汤匙,从面前自己杯子里面舀了半匙温水,贴着娃娃的嘴,一点一点给她喂下去。
绿萍道:“你嫁人的事,我听说了。想不到这样快……其实也说不上快。”香笙道:“早晚要走这一趟,倒不如早点走……呵,看来你过得不错,比以前胖些。”绿萍抿了口茶,把蓝布罩衫揭起一角,露出浑圆的肚子,“快生了。”香笙道:“哈呀,你不说我还没发现呢!”她马上又警觉得想,那是谁的孩子?!绿萍看穿了她的心思,不等她问,笑道:“是那姓杜的。”
香笙恍然大悟,“难怪你不跑。”绿萍蹙眉道:“即使我不认得姓杜的,我也不会跑。这世上所有一切都是天注定了的。你不知道,那一回我以为没法子了,做好准备要嫁到谭屋去。结果上街碰见一个算命的婆子,她说‘你是太太命,只不过你的眉毛太密,把你的命数掩得太结实。你把眉毛剃一剃,命数就显出来了。’我回去就把我的眉毛剃了大半,第三天,就从花园里搬到成衣铺那楼上去了。走的时候,从前做丫鬟穿过的衣裳,我一概不要。只捡了大少爷几件体己东西带着。”她急于要同自己的过去撇清关系,生怕听者忽略了她已变成“太太”这个事实。香笙看她的眉毛,描画过,却比先前细了好多。露出她那颗富贵痣,仿佛青蛇背上上钉了颗黑珍珠。香笙道:“我结婚,也不见姑妈家有谁来。怎么会一个人也不来呢?”绿萍道:“那一阵子,李家已经乱了套说起来是一个长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