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说:“二少爷三少爷昨天挨了老爷的打,三少爷又下不来床,今天就只他一个人去上学堂,格外激动些。把你和姑爷给打扰了。”香笙笑道:“我早已经醒来了,睁着眼睛在床上也无趣。他这副嗓子,我倒很欣赏。”贵卿道:“现在时候还早,你再回去歇一歇吧。大家伙都还没起来呢!”香笙道:“太太呢?”贵卿道:“没有看见太太,不过老爷已经在用饭了。”她伸头向楼上望了望,因道:“姑爷醒了吗?要不要叫陈妈来侍候?”香笙道:“这倒不用。我你是知道的,向来自己应付自己,他也不那么娇贵的。你去忙吧,难得老爷在家,我还要去请安呢。”贵卿应了一声,正要走,她又道:“你等一等。”马上上了楼去,取出三块手帕,叠成方块一样,交给贵卿手上,道:“你不要和我推辞。我难得带一点小东西给你们。这帕子上面的丁香是我自己绣的,你、霜儿和水仙一人一条,当做六小姐出生,我们留个纪念。”贵卿向她会心一笑,道:“香笙,你最好了。那么我就收下啦?”香笙笑着点了点头,复又上楼,把罗玉凰叫醒,两个人盥洗之后,就往堂屋去了。
这一会,李老爷刚刚吃过早饭,正靠在躺椅上,举着一张写字纸在那里看。香笙叫了一声姑父,他从后面探出头来,眯着眼睛,看上去心情很不错,笑呵呵得请他们坐下,特别指出要罗玉凰坐到他的身边来,还把手上的书法,递了给他看,笑着要他品评那幅字。这个时候,李太太正从屋子里走出来,看见罗玉凰和李老爷坐在一处,非常热烈得探讨着,而香笙坐在一边,伸长了脖子,仿佛也很想发言,她笑道:“你们都起得这样早,用过早饭了吗?”香笙站了起来,道:“我正在这里听姑父谈写字,汲取精神食粮呢!因此我倒不饿。”李老爷道:“你看,我真是老糊涂,你们还没有吃饭,我倒拉着你们在这里陪我看书法。咳。”说着,对厨房的陈妈道:“客人在这里,你也不想着主动把早饭端上来。”李太太道:“你这是莫须有的罪名了,人家陈妈可是冤枉。你不发话,谁敢擅作主张?”李老爷笑道:“好了好了,究竟是我的过错。”李太太道:“陈妈,让你熬的龙骨汤好了吗?”陈妈道:“太太,还差一点儿火候。”李太太道:“待会好了,就端到房间里来。”说着,朝崇义崇孝所在的屋子努了努嘴。陈妈会意,点了点头。李太太就踱到崇义房里去,香笙看见,也上楼去探望。
屋子里,水仙坐在床沿,手里边摇着扇子,正在那里犯瞌睡。李太太和香笙走进来,她也没有发觉。李太太向床上看过去,两个孩子睡得很香,崇孝侧身朝里躺,崇义则趴在外延,穿了一条开裆裤,露出黑乎乎的屁股蛋儿,上面撒了些药粉,李太太看见,又是非常心疼。香笙走过去,把水仙手里的扇子一抽,水仙惊醒,看见太太站在跟前,正要说话,太太马上把一根食指拿到嘴边,示意她轻一点。李太太走到房门外边,水仙便跟了出来。李太太问她道:“他们昨晚没有闹吗?”水仙犹豫半晌,道:“只是三少爷闹着说屋子里太热,要睡到凉亭去。我就给他扇风,后面他才睡着了。”李太太看着她红红的眼睛,点了点头,道:“也是难为你了,熬了一夜吧。你去休息,我等下叫人送一点吃的给你。”水仙谢过太太,自回房去。
李太太探过两个儿子,便使金珠去把贵卿找来顶替水仙。这一下总算放了心,便同香笙下楼用早饭。
罗玉凰拿了一个包子,依旧坐在李老爷身边,两个人讨论得热火朝天。李太太听见他们说什么宋徽宗瘦金体一类,笑了一笑,对香笙道:“你看,真是难为人家罗少爷了。”香笙道:“你不知道,他对这些事尤其擅长呢。平常他在我耳边说,我是不够学问去附和他,现在他好容易碰见同道中人,恐怕要探讨一阵子呢。”李太太道:“我们老爷最近不知道从哪里认识一些书法家,成立了一个什么读书会,一群人在一起整天就是写字,生意也懒做了,简直有点走火入魔。”香笙道:“姑父到了这个年纪,能有这样的爱好,那不是好事么?总比抽烟赌钱好许多吧!”李太太叹道:“也只能这样安慰安慰自己了。由他们说去罢,我们吃饭。待一会,我想去苏太太家,很久没有去,不知道凤先怎么样了。”香笙道:“正是这句话,我昨天就想说了。自从去年以来,我就再没看见凤先。心里头怪想的。”于是,她们两个用过早饭,便往苏家去。
刚走到苏家门外,管家迎了出来,给他们一鞠躬。因为是熟客,管家也就懒进去同主人通报,直接做了个请的手势,道:“我们太太正在客厅,李太太您请。”李太太向他点一点头,挽着香笙走了进去。
穿过小小的院子,台阶之上,门扉半掩,那门里隐约传出来女人唧唧嘎嘎不断的说笑声,除过苏太太以外,似乎还有别的女客。李太太定在那里,认真得听了一听,对香笙说道:“你听出来,是谁在里面吗?”香笙道:“我听着像是绿萍。”李太太踩上台阶的一只脚立刻缩了回来,道:“我们回去罢。改日再来。”香笙道:“这是为什么?”
李太太侧目往门里一瞧,心想这会子走了,倒像我怕她似的,于是拉了香笙就推门。
果然,绿萍和苏太太正坐在沙发一处,手里面拿着几张相片子,在那里说笑。
李太太笑道:“大白天的,还掩着门做什么?”苏太太看见,连忙迎了过去,道:“真是稀客呀,是哪一阵风把您吹来的?”李太太道:“我算什么稀客呢,不速之客罢了。来之前也没有和你招呼一声。”说着,把头侧了侧,去看坐着沙发上的绿萍,又道:“这里原来有客呢,我真是冒昧。”苏太太道:“都是姐妹一样,还说这种话,真是。我去你那里,什么时候先和你招呼了?你这是拐着弯骂我!”李太太道:“不和你说了,越说越来劲。”苏太太道:“过来坐。这是我新置的沙发,前天才搬过来,你来给我鉴赏鉴赏?”李太太也就不客气,拉着香笙往沙发另一头坐了下去,道:“你苏太太的东西,还消得我鉴赏?不是好东西,哪进得来这门呢。”苏太太笑道:“你这张嘴真厉害,连带着你自个儿也夸进去了。”大家听了,就是一阵笑。
香笙坐在李太太身边,中间隔着苏太,苏太旁边,又是绿萍。李太太借着同苏太太说话,有意无意,把眼睛就去打量了绿萍。见她脑后垂着一把如意头,那发面两边又贴着浅蓝串着珍珠穗子的秋海棠头花,脸上薄施粉黛,一张小嘴中间略微得点了两点浅红。她身上穿着水蓝镜面缎的短旗袍,露出一截子光溜溜的小腿,脚底下踩着紫色平头绣鞋,整个人一望柔和,看上去倒非常舒适。李太太尽管对她有一点刮目相看,但面子上尽量装作很不以为意,正当这两种思想在心里交替时,不自觉得又哼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