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涣散,绿萍像牵着一只任人摆布的拉线木偶。小林从抽屉里取了串钥匙,又从窗台上拿下一盏煤油灯擎着。看香笙神气,他便猜到一二分,悄声向绿萍道:“哦,你们都还不知道吗?……我以为她知道……我们在报纸上发过讣告的。“绿萍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往下说了。
仓库在二楼尽头,木质楼梯走上去咿呀作响。香笙好像得了盲症,眼睛不会看东西,走完楼梯最后一级,她还抬起脚预备上台阶,要不是绿萍扶着她,她真会跌一跤。仓库里面没有窗户,也没有安电灯,小林把煤油灯交给绿萍,向角落里一指,自己就走出去了。这是个狭长的房间,两个人一同走进去就显得很逼仄,原本用作开水房,但人呆久了实在受不了,冬天湿冷,夏天又闷热,再加上烧开水,简直跟火炉一样的,所以改作了仓库。这里右边靠墙放了一排置物架,堆着些尺纸铅笔、麻线手套之类,最里面角落里放着个柳藤筐,上面写着一个红色的“罗”字。绿萍走过去,见那上面盖着一件沾满泥土的羊绒披风,她正要伸手去翻看,香笙忽然开口道:“他刚刚说玉凰死了?”也不知道是在问她,还是问自己。绿萍吓了一跳,怕她继续问下去。是她说玉凰没有死躲出去了,她本来就是撒谎,他的死她比谁都先知道。
香笙在门口呆立了一会,便往外跑去。小林正在外面呀了一声,又看见绿萍也跑出来,把那盏灯往他手里一塞,两个女人一前一后跑下阶梯,绿萍在后面喊她,可她头也不回。
香笙心里就一个念头,她不相信,她要问清楚。实际上她已经信了,她就是强迫自己不要信。玉凰还打过电话来,绿萍那话是真的,她宁愿大家都在骗她。
香笙一口气跑到杨主任家里,敲门没有人应。旁边屋子外两个大婶坐在那里拆一件毛衣,一个人扯线一个人绕线,全部转过脸来看着她。其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道:”他们家好像没人在的。杨太太我看她一早就出去了。“另一个人道:”是哦,她信基督的,今天去做礼拜了。“香笙举起的手停在半空中,敲也不是不敲也不是。绿萍走上来道:“我们先回去吧,出来半天了,洵殊该饿了。”香笙只是站在那里发糊涂,眼睛红红的,但是没有眼泪出来。
这时候倒有个人站在街上喊“罗太太”,香笙听见立刻转过身去。是刘姐,刚巧路过这里,她是个食堂干配菜的,又老油条惯了,因此每天要等人家买回菜来才去上工。香笙看见她,倒像回光返照似的,振作了一下子,刘姐道:“还真是罗太太呀,我看背影像……好久没见你啦,孩子生了哇?男孩女孩?“香笙走过去道:“是个女孩子,长得像她爸爸。”刘姐本来是微笑着,听见说孩子像罗玉凰,立刻换了一副悲痛的脸容,道:“咳,真是没有想到,罗先生这么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她一边说一边往前走,香笙也就跟着她走。她又道:“罗先生对你那么好,我没有见过比他更好的男人了。“她把一双手来回搓着,偷眼去看香笙,见她低着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又道:”不过你也别太伤心,把孩子养好要紧。哦,我那里还剩半盒燕窝,我去拿来给你好了。总放我这也不行,我怕食堂那些小姑娘不检点,会偷吃……“刘姐后来说的话,她没有听清。她满脑子都是玉凰。玉凰真的死了,由不得她不信。香笙尽管还往前走着,双脚已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
世上唯一对她视若珍宝的男人,早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