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说我属于传统派,这是什么意思?现代派和传统派有什么不一样?”
——以至于他写个文还要低调?
连蔚刚刚还震惊于文稿纸上流华溢彩的文字,听到简墨这样发问,又苦笑起来:果然是从六街来的孩子,什么都不懂。连蔚没有亲自解释,他回书房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册,递给简墨,说:“这是近二十年来主流的写造手法,你自己看吧。”
简墨看了一眼书册的名字——《经典写造原文集》。
眼睛一亮,他翻开第一篇——经典范例第1篇:爱丽丝
“女,二十岁,身高168厘米,体重六十公斤,皮肤白皙,四肢修长,身量窈窕轻盈,淡金卷发齐腰,碧色猫眼,浅红嘴唇,”
“喜欢的食物小白菜,大白菜,卷心菜,娃娃菜,菜薹,油白菜……莴苣,胡萝卜,白萝卜,猫耳朵菜,大豆,豌豆,荷兰豆……牛肉,牛杂,猪肉,羊肉,兔肉,鸡肉,鸭肉,鹅肉……”
“喜欢穿的衣服,连衣裙,包括长袖,短袖,无袖,吊带,短裙,A字裙,包臀裙……喜欢的面料,棉,雪纺,羊毛,莱卡,莫代尔,纤维……”
“喜欢的电视剧,言情,文艺,生活,探险,奇幻,科幻……喜欢的电影,言情,文艺,生活,探险,奇幻,科幻……“
“喜欢……”
关于爱丽丝的描述大约有二十页,密密麻麻近十万字的内容将爱丽丝的外貌形态,喜恶,性格,习惯……做了事无巨细的说明,详细的犹如一本高新科技家电说明书。
这——
这……是什么?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
长久以来的认知如大地一般,咔嚓一声裂开,变成了悬崖和低谷,理想和现实讽刺地对比,顷刻间颠覆了十六年来他对这个世界最美好的幻想,将**裸的真相展露。迷惘、茫然、疑惑在平地汹涌汇集,不可思议地卷盘旋成了愤怒狂躁地暴风雪,张牙舞爪地想要撕裂、摧毁它所遇到的所有阻碍。
可笑!
他还一直以为自己是一只落米缸的老鼠,满心期待着一场终身享用不尽的饕餮盛宴。即便是不幸成为终其一生都不能写造的纸人一枚,可只要能够亲历其境,已觉圆满。
可笑!
他还是一直以为自己莫名多了一世的时间,是传说里命中注定的邂逅,是优美而神奇的文字之神对他的青睐和优待。
可笑!
他还一直以为自己早已经拥有足够的理由和勇气,来直面必须生活在这个充满歧视和恶意的世界的宿命。
可,现在他知道了:那些看上去美味动人的大米只是根本无法食用的干沙。他只是一只条被扔进了撒哈拉的可怜的小鱼,却做着在海里畅游的不切实际的美梦。
原来真正的写造竟然是这样的?原来他心中无比好奇、向往乃至仰望的神奇文字竟然是这个样子?
将一个人的个人特征喜好写出来就算是写造了?描写得越全面越仔细,则造出来的人越成功吗?!!!
尼玛,这算什么玩意!!?填空题吗?
这还算是文字吗?
这还算是华夏子孙引以为豪,流传五千年的瑰宝吗?
文不能载道,字不能传情。那些在他梦中千百次萦绕不去的,挥毫泼墨间海纳百川的豪迈的婉约的,严谨的,不羁的,恢弘的,细腻的,激昂的……的风流文字,都去哪儿了!?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江南好, 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
那些读来唇齿生香,思来荡气回肠的文字,承载了多少人的情感和向往。醇厚得如同三十年深埋的美酒,美妙得如同豆蔻少女的回眸,耀眼得如同天上的日月星辰……文明不止,传承不息。
简墨曾经多少次梦里都在想象:能够铸造出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的,一个个个性迥异,形态万千的人物的文字该是何等的惊心动魄,何等的倾国倾城?能够让人物跃然纸上,走进真正的三次元世界,这样的文字该是如何的优美灵动,韵味盎然……他以前总是光是想,都觉得魂魄要凭空飘起来了。
即便他也只是一个被文字铸造出来的纸人,即便纸人被这个世界上的人所鄙视和不耻,他从来没有觉得耻辱和怨恨——身为如此有趣和神奇的文字的造物,他怎么会自怨自艾呢?
昨日提笔时的忐忑和挥笔时的认真简墨还历历在目。那时他还在忧虑,以自己的笔力能不能描摹出一个真实生命的万分之一。但今日所见,却电掣雷击一样让他清醒过来:满目如同电路图一样被刻画得规规矩矩的格式,把一个个字,一个个词填空一样机械地焊接在纸上——这才是真相。
文字的灵魂何在,作者的尊严何在?大工业化生产的时代,连文字也要变成那流水线上的标准件了吗?
这种流水线下的角色,真的可以称之为“人”吗?
那不过是用一堆名为文字的零件和电线制造出来的机器吧。
连蔚目视着少年先是慢慢地看:他的动作偶有停顿,后来则是越来越快,完全不是看书而是翻书。那双黝黑的眼睛从迷茫、惊诧、不可思议……逐渐变成了失望,最后竟是奇怪地转为了愤怒和冰冷。
少年的惊讶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毕竟六街虽然是以贩卖造纸私活文明,在没有正规教育学校的情况下,想要系统的了解写造之术,并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只是少年脸上难以抑制的愤怒,连蔚却想不通了。就算是因为孤陋寡闻而羞恼,也不至于这样的生气吧。尤其这愤怒不知怎的,竟让已过中年的自己感受到一种深切的悲哀。
最后,少年闭上眼睛,五指抓紧了手中的书,却不是出于珍惜和紧张,仿佛是要将之撕掉毁一样的姿态。连蔚莫名有些担忧。可没等他再说什么,少年再度睁开眼睛,将书轻轻丢在桌上,如弃敝履,最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