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数那撞倒和踏灭了的香头数目。
有时铁蔷薇真脸红,羞得流眼泪,因为地下横七竖八全是被自己踏断了的香。
又过了十来天,这天忽然云战峰带着风满楼来到。铁蔷薇一见了她的叔父便不禁失声痛哭,诉说了以往的遇难脱险之事。
铁蔷薇却连一点眼泪也没有,他只绷着一张白煞煞的脸,皱着眉低着头,咬着牙说:“你的事我都听宿雄说过了。你就在此好好学武,不要管方外的事,外面有我。我要杀尽了宇文化及的全家,杀尽了红蝎子那伙盗贼!”
铁蔷薇又垂泪问:“叔父,仇人宇文化及有了下落吗?红蝎子倒不要紧,一来她是个女的,二来我看她不是太坏的人。”
云战峰一听,脸上便现出不悦之色,瞪了铁蔷薇一眼,倒幸是没申斥她,只说:“你不要管!一个月之内我必能捉住宇文化及,要他的狗命!”说着云战峰去见南海神尼,布施了些香资,便带着风满楼走了。
从此,铁蔷薇更安心在这里居住,白天纺线,晚间练武,渐渐忘了岁月的流去和山中气候的变化;一连过了两三年。
这两三年内,铁蔷薇虽曾由大旗门中接到几次衣服和银钱,可都是由尼姑转交给她,她并没见着大旗门里来的人,所以也无法打听大旗门里的事。
不过此时她的武艺已进步多多,足堪自慰。那跳跃的功夫早已练得娴熟,并且进一步学得能够回避刀剑,抵御暗器,以及蹿檐越脊,一切的技艺。
现在南海神尼又开始教授她剑术了,铁蔷薇越发刻苦研求,希冀再学一二载,便离庙出山,到江湖重走。
不单要给父亲报仇,还要为铁血大旗门争争名气,因此一心练武,不问外事。
可是这时又春回天暖,草绿山青,每天必到庙中来的那几个熟识的小鸟也都学会了更清晰的歌,唱得人的心里不禁发软。
这一年,铁蔷薇的芳龄已二十二岁,南海派尼庵中找不出一面镜子,连块玻璃也没有,所以铁蔷薇难得看得见自已的芳容。
但觉得自已长得很高,处处都已是少女,而不是小孩子了。今年,她觉得这春天仿佛特别的可爱,什么都是美丽的,山里尚且如此,山外一定更好:因此她芳心悠悠,仿佛有点儿难耐寂寞。
智圆这时也成了个身材很高的少年尼姑,铁蔷薇常常为她幻想:“假若她不是出了家,留上头发擦上胭脂,也一定很好看呀!”
这天两人织完了布,纺完了线,出了屋子,忽见有两只小燕子自天边飞来,飞得极快;掠动着剪形的小尾巴,互相呢喃的叫着,就投到正殿的后檐之下。
智圆知道那里有它们的旧巢,就高兴着说:“这一定是去年那对燕子,现在它们又回来了,它们俩个倒真好!”智圆说话本是无心,可是铁蔷薇听了,就不由一阵脸红耳热。
此时南海神尼又从禅堂之中走出,智圆赶紧低着头,到东配殿里去打扫香案。秀侠却像被人发现了什么隐私似的,她赶紧走到前院,就回到自己住的房里。
此时她仍旧穿着薄棉的衣服,便觉得有些暖洋洋,娇慵慵地一头便躺在炕上,对什么都懒得去做。照例,晚间子时以后还要起来练武,往常她到夜间是最高兴的时候。至少要舞几趟剑,打几套拳,蹿三四次房。但今天她却不愿起来,在枕边思绪缠绵,约莫快到三更之时,她才迷茫茫的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就觉有人将她推醒,铁蔷薇睁开眼睛一看,见是南海神尼。
这时窗上都发白了,原来自己昏沉沉的睡了一夜,连武也没练,她就不由得一阵睑红。赶紧下了炕,笑着叫声:“师太!你老人家起得早?”
南海神尼微点了点头,就说:“蔷薇,你的武艺学成了,不必在这里住了。今天你就走吧,回家见你的叔父去吧!”
铁蔷薇突然听了这话,她不禁又惊又喜,就流下两行眼泪,摇头说:“师太我不愿意离开您!”
南海神尼却微微摇头,说:“你应当回家去了,这里你不能再来了!”
铁蔷薇拭了拭眼泪说:“我离开这里以后,还能来看师太吗?”
南海神尼说:“你是我的弟子,你若不忘本,以后可以随时来看我。不过有一样,你若手中杀死过人命,就不必再来了。我这佛门善地是不许凶徒走进来的!”
铁蔷薇说:“我跟师傅学得的武艺,到外面去自然要行侠作义,决不能像那些盗贼似的,胡作非为。以后,我就是遇见了坏人也不能轻易下手伤害。不过那杀死了我父亲的仇人宇文化及,我可必须……”说到这里,她的两行热泪又滚下。
南海神尼就摆手说:“不必多说了!你快些收拾东西走吧!你家中历年送来的银子,足够你的路费。”
南海神尼说毕话,就走去。当时铁蔷薇又拭拭泪,就把随身的东西都收在一起,打成了包裹。
南海神尼又命智圆给她送来了一个包裹,那里面就是历年来她家中送来的钱财。当下南海神先到禅房,向南海神尼叩首辞别,然后又洒泪与众师姑分手。
她就将两个包裹系在一起,扛在肩上,另一只臂就挟着那口白龙吟风剑,才一走出庙门,那智圆就跟随她出来。向她悄声说:“蔷薇,你站住,我有一件事托你!”铁蔷薇赶紧止住步,回身问说:“什么事?你就说吧!”
智圆却微微有点脸红说:“我来到这儿也有四年啦!我是这山后李员外的太太送来的,本来我不愿出家,但在当时没有法子。现在,这么些年了,我在此也死了心!李员外有个儿子,名叫李玉彪,我这里有一件东西,求你交给他!”
说时,这年轻的尼姑,从她那肥宽的袍袖之中,拿出来一个红缎的小包,塞在铁蔷薇手里,就惊慌的说:“你赶快收起来吧!这事不忙,三年五年后,你再给李玉彪也不要紧。反正,我是在这里一辈子了,我已死了心!”
铁蔷薇见她说这些话时,是十分悲凄的样子;手里拿着那红缎小包,便不禁生疑,点点头说:“好吧!你就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去办!”随就离了庙门转身走去。
走了几步,回首看智圆已然进到庙里去了,铁蔷薇便把手中那红缎子小包打开一看。原来里面却是一对赤金耳坠,铁蔷薇不禁吃了一惊,同时就自觉脸上也有点儿发热,心里像被什么撩逗了一下似的。看这遍山的野草,扑面的东风,往来飞舞的双双蝴蝶,在树丛中吱吱柔语的成对儿的小鸟,都使秀侠心中发生一种欣喜悦爱之情。
少时走出了山口,就看见在大道之上有往来的行人车马,铁蔷薇现在就如同才离开了清静无为的世界,又踏进了红尘。
铁蔷薇对这嚣扰的红尘并不厌烦,她想:现在我已学成了武艺,再也不怕遇着什么危险,被谁欺辱了。现在第一就是先到宿家庄,见着双钩手宿雄,跟他借一匹马,随后自己就要回新蔡县锦林村去了。
于是她背着包裹,挟着宝剑,紧紧行走。她走到了晌午,方才出了大石沟,来到了宿家庄。
一进了村子,几只狗就扑着她,汪江的乱吠,铁蔷薇赶着狗,来到宿雄的家门首,就见柴扉紧闭,篱笆上还贴着几条白纸,被风吹得微动。
铁蔷薇上前一打门,里面有人把门开了,出来的原是双钩手之弟,宿勇。宿勇身穿重孝,胡须很长,一见铁蔷薇,他几乎不认识了。
等到铁蔷薇叫了声:“宿二叔!”又说:“我现在离了庙,要回家去,先来此处拜见宿大叔!”
宿勇这时才想起来,他就说:“哎呀!原来是铁姑娘。铁姑娘你的武艺学成了吧?我哥哥是前几天走的,他大概是往商水县去了。我嫂嫂现在家,姑娘请进来歇息吧!”铁蔷薇点点头,慢慢走进柴扉,见了宿雄的妻子何氏。一问,原来宿老太太已经病故,现在才过了一百天,铁蔷薇也表示了一番的吊慰。何氏留她在这里用毕了午饭,还想留她住几日。
铁蔷薇却说:“我还要赶紧回家去,望看我的叔父、婶母!”随就托宿勇给她找来了一匹马。备好了鞍(革占)将行李都绑在马上,宝剑却挂在鞍旁。
然后,铁蔷薇就牵马出了柴扉,又与宿家叔嫂作别,便出了村子,挥鞭顺大道驰去。宿勇给她借的这匹马,鞍(革占)虽旧,但是十分矫健,在大道上就像一条飞龙一般,荡起来很高的尘土。
路旁的人都停车驻马向她来望,因为她是个女子,鞍旁又挂着宝剑,所以就更都十分往意她,铁蔷薇却偷快自得,快一会慢一会的,沿途向人询问着路径;到傍晚时,就来到了商水县。
这商水县是个很热闹的地方,距新蔡县不远,若连走一夜,不到天明便可回到家乡。可是这时铁蔷薇却觉得腹中饥饿,而且坐下的马匹也浑身是汗,吁吁气喘,显然它是很疲倦了。
铁蔷薇来到西关,抬眼望见了城楼;她就下了马,牵着马在街上走。街上的人也都很注意她。
她看见北边有一家很大的店房,就牵马进去。只见里面乱哄哄的,院中停着几辆车,栅下拴着十多匹马,客人撩起衣服来就在车旁小便。
铁蔷薇气忿忿地向柜房里间说:“你们这店里有单间吗?”
店伙在柜房里漫声回答:“没有啦!连大屋子都住满啦,你到东边问问去吧!”
铁蔷薇生着气,转身牵马走出店门。刚往东走了几步,要找别家店房,那时忽见身后“得得”的一阵蹄声,由铁蔷薇的身旁擦过去了两匹马;后面那匹马上的人并用皮鞭把她的头发掠了一下。
那两个马上的人全穿着很阔绰的衣服;一个年有三十余,一个不过二十上下。
铁蔷薇正要发怒,却见那两人都回首向铁蔷薇一笑,一齐催马向东疾驰去了。
铁蔷薇将要下马去迫,去质问他们,但又见他们鞍旁全都挂着宝剑。铁蔷薇就不禁吃了一惊,暗想:这是什么人?莫非又是江湖上的坏人吗?
她牵着马在街上发了一会儿怔,便又住东走。就找着一间店房,这店里虽然也很杂乱,可是还有个单间。
铁蔷薇到屋中,就把宝剑和包裹都放在炕上,叫店家开饭。用毕了饭,天色就黑了。
铁蔷薇关上屋门,躺在炕上去睡。脑里却寻思刚才那两个骑马的人。过了一些时,忽听窗外有一种很粗的声音,叫道:“店家?店家!你们这里是住着个骑马来的姑娘吗?”
铁蔷薇顿时吃了一惊,坐起身,侧耳向外去听。外面的人,声音又小了一些,大概是向店家问了许多话。
铁蔷薇听这声音虽略有点熟,可是记不起来是谁,趴着窗纸的破洞向外看了看。只见外面是黑忽忽的,各房中的灯光也都不明亮,院中只有黑影幢幢,却看不见人的面目。
本想要起来,开了屋门去看看问问,可是自己此时的身体太疲倦了;而且又怕因此再惹出什么事来,她就一声也不语。心想:等他们拍门问我来的时候再说。还不定是什么人,安着什么心呢?
待了一会人,窗外人说话声音就没有了,大概是走开了,铁蔷薇也觉得一阵昏昏然的,就睡去了。一觉就睡到天明。起来洗洗脸,吃了点早饭,就叫店家备马。
她付清了店钱,出门上马,就离开了商水。这时太阳已升得很高,天色不早了;因为清早赶路的人都已经走过去了,路上反倒行人稀稀,车马尤其少。
铁蔷薇挥鞭放辔,纵马飞驰。往南下走不过十余里,忽然铁蔷薇又赶紧将马收住,惊讶向前去看。
原来前面一箭之遥有两匹马,马上正是昨天在商水所遇见的那二人。这两人都是锦鞍绣剑得意洋洋,他们在前面也不走了,只管回头来看铁蔷薇。
铁蔷薇心想:这二人虽都衣服阔绰,像貌不俗,可一定都不是好人;昨晚到店中探问我的,大概就是他们。本想要拨马躲开这两个人,可是又想:我何必要怕他们?随就大大方方的向前去走。
前面那两匹马本来并立在一起,如今就分立在两旁,中间容开了一股道,让铁蔷薇过去。秀侠便正色直直地走过,仿佛跟本就没看见他们似的。可是才走过不到二十几步,就听见身后那两人一齐哈哈大笑。
铁蔷薇知道那二人是有意调戏自己,便气得由鞍旁去抽剑,要与那二人去厮杀。但又一想:何必呢?在路上若一惹气,今天晚间就赶不到家中了,随把剑又收回,愤然挥鞭走去。
往南走了又二十里,便见前面有一大片树林,这条路须由林中穿过去才行。
铁蔷薇到此,未免有些踟蹰,便收住了马,铁蔷薇晓得,逢到密林深山,必有强人潜伏,何况这条路又这么静!收住了马,四下张望了一番,见林中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她才策马再向前走去。
进了树林,行走不远,就听耳旁有人叫道:“铁姑娘,你看见北边那两个人了没有?”
铁蔷薇在马上不禁一怔扭头去看,见由一棵大树的后面转过来一条大汉。身穿短衣,手提双钩,原来正是双钩手宿雄。
铁蔷薇又惊又喜,赶紧跳下马来,说:“宿大叔,我到你家中去看你,你没在家,我知道老太太也故去了!”
宿雄说:“我知道你出山了,到家中找过我。我昨天听说有个带马的姑娘住在商水县店里,我想多半就是你,我到店中去打听,可是没打听出来……”
铁蔷薇说:“哎呀!昨天到店中去问我的,原来就是大叔呀!”
宿雄正要答话,就听林外有马蹄之声,宿雄就急忙说:“我的仇人来了!铁蔷薇你等着,一会儿我就把事情办完!”
当下他就把两个指头放在嘴里,一打呼哨,林中就出来他的三个伙伴。原来正是他盟弟李殿杰、贯龙江,还有一个黑面小伙子,都提着刀;便由宿雄领头,一齐跳出了树林。
铁蔷薇看了,很是惊诧,便赶紧将马系在树上,也抽出白龙剑;走到林前一棵大树后,向外望去。只见外面来的,正是刚才在路旁调戏自己的那二人。
宿雄这时暴跳如雷,双手舞着钩,向那年有三十来岁,身穿蓝绸夹袄,面如黑炭的人,怒骂道:“尉迟恭!滚下马来;老子这回若再败在你的手里,便誓死不走江湖!以后见了你,永远给你磕头!”
那尉迟恭从容下了马,随手抽出两条钢鞭,冷笑着说:“宿雄!今天这大话可是你说的。现在你有三个伙计,我只有一个师弟,咱们不许他们上手,就在此再分个胜负。以前,我因为你也是一条好汉,所以未肯伤你。现在,可说不得了,我要给你个厉害看看!”说话之间,只见两条钢鞭飞腾,双钩齐舞,相杀了起来。
这里铁蔷薇忍不住也要闯出林外,去助宿雄与那人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