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可他知道,支撑不了多久。
不仅是关宁县,附近十里八乡的男子,年纪到了十三岁就出去打仗或跑商谋生了,要么是西魏人来抢城骚扰时,把他们抓走当奴隶,剩下的多是老人与孩童,还有持家干活的女人。
这样不堪一击,让县里拿什么来抵抗?
他正满心赴死的绝望,远处西魏军中,忽然有几十人的马队离开大军,向城下疾驰而来!
牟县令怔怔看着,不多时,马队开到城下,领头的人勒马抬头,露出一张隐约相识的面孔——
步六孤宏,他的侄女婿!
此事说来话长了。
当年此人跟着商队来中原,牟究的侄女一见钟情,以绝食相逼,想要嫁给对方。
他一时心软,便答应了这门亲,但对外谎称她病死,将她从族籍上除名。
眼下,这个有着姻亲关系的人,似乎在西魏军中有军衔,用不熟的中原话,在城头下向他喊话:“叔父大人!我们大帅不愿伤及百姓,要我来同你们谈判。
望叔父考虑一下,只要开城门,使两方免于交战!”
他这一声称呼,把牟县令吓出一身汗。
他哪儿敢同西魏人攀扯上亲戚关系?
这事一旦捅出去,他可是要获罪的!
可踱来踱去,又一时被勾起了别的念头,如果弃城投降呢?
这想法甫一冒上来,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可随即,这念头却如藤蔓攀缠,再也止不住。
西关大营三千多人,并州援军还在路上时,西关口就被拓跋乌冲破。
连朝廷守军都挡不住,他们县里全是妇孺,又能挡得了多久?
与其坚守到城破,西魏人杀进来,民众死伤无数;还不如先同西魏谈条件投降,至少能保住百姓的性命!
且步六孤喊他叔父,大概也是不给他留退路。
要是被朝廷获知他与西魏军中有姻亲关系,别说官位了,恐怕性命都难保。
无论是为了民众性命,还是为了自己,向西魏归降都是别无他法。
反正朝廷自顾不暇,陈留王还在举兵谋反,这个天下今天姓萧,谁知道明天姓李姓王?
他又何必把命交待在这里?
史书上一腔骨气死在城乱中的太守,也不过是被一笔带过,后人连他们名姓都不记得。
所以什么美名骂名,都不比活命重要!
牟县令挣扎过后,就打定了主意。
叫来衙门的佐僚,说出了自己的权衡后,二人商议,眼下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便决定由佐僚带一队衙吏出城,同西魏人谈判。
若西魏人肯答应他们的条件,便开城投降。
他同李佐僚互相拍了拍肩膀,在城头上诀别。
都知道这一去,兴许就是生死两隔,可县里还有数千百姓,性命寄托于他们之手,重兵压境下,想要保全民众性命,唯有如此。
李佐僚被绳子吊着放到城下,城门在他身后紧闭。
他瘦长的身形被黄昏斜阳拉出长长倒影,在西魏大军的巍巍人群前,显得格外渺小。
他扬声道:“关宁县愿考虑投降,但恳请西魏大元帅答应我们几个条件。
否则,关宁县拼上三千多人的性命,也绝不开城!”
——
白婉仪跑到城门下时,正听到了这话音飘过。
西魏的大军逼近了关宁县城下,她看见牟县令正站在城头上,等待城外的谈判。
恐惧的气氛在县城的上空蔓延。
城内的衙吏守在门口,神情紧绷,严阵以待。
城门两旁有台阶斜上城墙,由衙吏把守着。
白婉仪掏出和济局下发的出入兵营的腰牌,递到衙吏面前,以证明军中身份,绕开衙吏迈上了台阶。
李佐僚正扯着嗓子,与西魏人喊话,要求勿伤城中百姓,不得抢劫民众,不得奸淫妇女等等。
牟县令的手扶着城墙,指节泛白,听到身后一阵脚步,他警惕地回过头。
“牟大人,”白婉仪站在他身后,想了想,从衣襟里掏出一枚翡翠簪:“此乃御赐之物,见物如见天子。
我需要你听我令。”
骠国进贡的翡翠,去岁萧怀瑾命人打了两盏宫灯,又打了副簪子。
她一直贴身带着,未想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牟县令作为父母官,除了上峰,鲜有人敢以如此强势的口吻同他说话,女子更是不可能。
但眼下他没有心思去追究白婉仪的冒犯。
他目光涣散地落在那簪子上,虽说翡翠的不值钱,但这个不同,是宫里制物,上面镌刻有将作监的印记。
白婉仪不知道他识不识货,牟县令也没有心情去分辨她是真是假。
他只知道,倘若不开城投降,兴许他和城里百姓的性命,将终结在这个贫瘠的破落县城里。
他冷淡道:“你要本官做什么。”
白婉仪道:“关宁县紧依着西关口,一旦被西魏人占据,比去年高阙塞还难收回,并州局势将很被动,所以我要你紧闭城门,坚守不出,等援兵。”
牟县令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的笑话,坚守不出等援兵?
他冷笑道:“并州行台都撤了。”
安定伯重伤未愈,朝廷钦差回京,如今谁来主持大局?
他为何要将全城几千人的性命,押在这看不见的未来上?
城下已经开始交涉开城门的细节,有他侄女婿在,谈判一切顺利,除了步六孤宏,还有西魏的一个副将亲自出面,答应不伤城中一人。
于是李佐僚抬头向牟县令看去,等他决断。
牟县令迎风而立,内心劈开一片混乱的荆棘。
也罢,毕竟有这层姻亲,既然西魏人答应了条件,应该是可以信任的。
白婉仪见状,眸色渐深,冷冷道:“景祐九年,也有人同你一样,打开朔方城门,可西魏人并未领情,反而杀了守将。
如今你投降,他们也不会买账。”
“——不可对敌人抱有什么期待,不能将性命悬于敌人的良心上!牟究,你到底懂不懂!”
“我不能让全城人的性命,为了守城,为了并州的局势,而陪葬。”
牟县令转身眺望远方,手按在城墙上。
他当然记得头颅被挑在旗杆上游街的苏廷楷将军,可他相信,关宁县不会如此。
且强兵之下,他连犹豫的资格都没有。
他沉声吩咐道:“开城——”
也是同时刻,他忽然感到身后一阵危险迫近!
他蓦地回身,冰凉的尖刃划过他的后背,剧痛袭上,他惊怒道:“你疯了!”
白婉仪攥紧匕首,命令道:“不能开城,把钥匙交出来!”
城墙下,衙吏们已打开门锁,厚重的铁锁发出沉沉响声,两扇大门缓缓推开。
城头上两个人都是同时一怔,白婉仪一匕挥向牟县令。
她有些身手,牟县令难以招架,他大喝一声,猛地向她扑去:“我是为了保关宁百姓太平!”
匕首的尖刃锋芒寒光,在两人之间对峙,几乎能感到凉意刺骨。
城门已打开,西魏大军冲入关宁县,无数铁蹄踏入城门。
站在城头上,也能感受到脚下地面晃动,是千军万马涌入。
白婉仪往后倒退了几步,卸去了与他对峙的力道。
牟县令一时收不住力,惯性跟着往前倒了下去。
忽然,一声凄厉尖叫,似乎从很远的地方穿透而来,随即,城头上听到了混乱无序的哭声——
“救命啊!”
城头上长风吹过,白婉仪感到浑身凉透。
西魏人比她想的还要言而无信,他们在这长达数月的漫长对峙中,早就失却了对汉人的耐心,进城就开始了杀戮!
她早警告过牟县令,不能将性命悬于敌人的良心上!
牟县令被哭喊声所震慑,手撑着地面想爬起来,白婉仪动作极快地闪身,踩在他背心的伤口上,剧烈的痛楚让他一时爬不起来,她对准他后脑勺,匕首快准狠地扎入!
牟县令停止了挣动,就这样咽气。
白婉仪踩在他背上,将匕首拔出,被溅了一脸的血和脑浆,也分不清身上的血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她方才厮斗时碰伤了额头,此时殷红的血沿着眉尾流到了眼角,使肤色白得刺目,分外惊心动魄。
她直起身子,脑海中才忽然飘过一个念头。
——她又杀人了。
果然如那僧人所说,一阐提人断善根,纵然她在边塞行医济世,可生死时刻,内心的决绝冷漠犹在。
杀人于她而言,是多么不假思索啊。
牟县令为救全城百姓而开城门,却被她临阵所杀。
可即便如此,还是晚了一步,未能阻止他们投降,大势已去。
城里到处是西魏人的马蹄声和刀兵声,街上鲜血四溅,一片狼藉,有孩子惊吓尖声大哭,以及民众绝望的怒骂。
白婉仪闭了闭眼,这刺破苍穹的哭叫声,唤回了她的神智。
她想,如果牟县令不开城门,至少此刻关宁县还能抵挡,等到朔方发兵来救援,所有人都可以平安度过这遭劫难。
所以自己是有道理的,杀人没有错。
就这样想着,白婉仪在牟县令的衣服里翻找。
他的衣服全被血浸透了,死得很惨。
她平静地找到他的钥匙,钥匙上全是血,还在往下滴。
她将钥匙揣在怀里,甚至没有擦手,一手攥着匕首,往城头下跑去。
西魏人正在四处大开杀戒,闯入民院里烧杀抢掠,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逃命,街上混乱不堪。
白婉仪带着一身的血,发丝凌乱,衣衫也扯得纷乱,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修罗。
她在满地狼藉中找到碎了一半的锅,用匕首敲着锅底,发出“锵锵”的刺耳声,扬声喊道:“北门被打开了,想活命走另一道门,我带你们逃!”
才喊了几声,嗓子眼就火辣辣的,已经沙哑。
她忽然很佩服武明贞了,能够在千军万马中发号施令,一定非常辛苦吧。
这样想来,武明贞的弟弟总是捏着嗓子,在宫里时唱歌那么难听,莫不是在战场上喊打喊杀太久,扯破了喉咙?
白婉仪竟然笑了,她此刻没有什么害怕与慌乱,杀完人后,她就找回了熟悉的镇定感,奇异地冷静了下来,不焦急也不惶恐。
能救多少是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