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她打抱不平,一下子忿忿说了好多,自他为了一己私利而屈从于唐先生以来,这是他头一次公然对他泄愤,当时真无所顾忌了,生意做不成就不做吧!唐先生一直都没说话,倚着抽了好半晌烟,末了才掸掸烟灰,老长的一口气,却也不是讲她,撇开去跟晓冬聊起了别的,“年轻人你还感受不到,等上了岁数你就觉着了……太多东西都是虚的,人心所向才是实实在在……”他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已然是一副挫败的神态,他向来也自认为是个爽辣之人,断交绝情,不假思索,但是在她这桩事情上,他如今也觉得自己妄动了——有些朋友断不得,有些女人即便费尽心思留在身边也是堵心。桂生刚与他决裂那一阵,他是颇感受着些人心所去的,头一次掂量出了自己几斤几两,然而那阵子虽为了生意场上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但一想自此得了个中意的女人,倒也不算情形很差;后来他与桂生复合,情况有所好转,但总归已是一番勉强之意,断然不复往昔,而那边苏佑玲自碰见连生后又是一发不可收拾,他便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落空,人到中年的脆弱,止不住便一个耳刮子朝她打去……其实晓冬说的那些他倒未必不明白。他后来说的话里并未有一句关于她,但晓冬还是冥冥感觉到了她之于他的那种伤怀,这个季节纷纷扬扬的树叶般瑟索。
晓冬后来打过电话给她,那已是两天之后,外面下午的太阳光淡糜地照着,他下意识转起手里的一支笔,劝她,往唐先生那面地劝慰她,她在电话那头只是哭,不说话……他总算是作出了与初心背道而驰的决定,他曾经那般地看好她与连生,认为他们是受人珍视的一对璧人,就连那时候唐先生极尽手段威逼利诱,他也仅承诺了不干预不支持的底线,如今却还是倒过去把她往唐先生身边劝。他自己都想:人真是善变啊,活在这个世上,指不定何时就变了主意,哪还有什么原则什么信念!所以他也无怪她“嗵”一记挂了他的电话,她肯定是对他失望透了,她的唯一一根支柱在这个时候都对她讲“要理解老唐,不该想的别再想了,他只是一时没收住手,说到底也没有错”,无人理解她,无人顾及她的感受……其实他也说得没错,她自己未必不认为是这样的道理,只是她现在对他这个人总是怀抱有一种放刁的情势,情绪的唯一出口,认为他就是应该站在她这面说话的,当时才朝他甩脸地挂了电话。
她后来也鲜少出去跟人接触了,行动越来越不便是一方面,另外她也实在是不想再遇见连生,或是听到与他有关的消息。她同周妈阿喜一起缝制孩子的衣物被褥,因为到时候正逢天寒,尿布制了好多,淡蓝色的棉布片,天空一样的颜色,深秋午后夹在露台的绳子上晒,风里面七零八落地翻飞……她恍然记起那次在倪家的晒台上晾床单,好似也是这样一番景象。她微笑地捧起一个支出去老远的肚子,想她当时是决然不想留下它的,如今竟也这般大了,一个再强大不过的事实,证实着唐先生在她生命中的分量。她用晓冬的话想过唐先生,平心静气,意趣淡然,瑟瑟秋风里便也逐渐理解了他……
人活到一定年纪似乎特别容易逃避一些东西,比如感情上的不快,反而没有了年轻人那种直面的勇气。唐先生自那次摔门而去后便一直没再来沛园,好一阵以后打来过两个电话,周妈接起了又喊她来接,她赌气地不肯,往后打来他便没有再要喊她接,颓散地同周妈问询两声即挂掉了,再往后更是电话都不打来了……她开始着了慌地坐立难安,那一阵子她也是快要生了,本能而起的烦躁焦灼,在露台的围栏边虚惶地踱,看前面路径上时而经过的车辆——她究竟是没能理解他。
她从来没想过他会遗弃她。她那样的不肯接他电话也是想着逼他过来,就像之前她每次与他作势,他都会带着一股掐劲过来收拾她的脾性一样,只是想不到这次他竟如此决绝。其实他原本想在电话里与她聊聊也算寻个台阶下的,她拒绝,他便“噢”一声落寞地断了那份心念。他没有想摈弃她,他只是在这桩事情上无法用先前那种心情去与她化解,他有他的无法消磨之伤,他不可能永远都站在主动的位置去修合这段感情,不惑之年的窘惑,便自然而然成了一个要靠时间去化解的结——这一拖,拖成了一场雨断云销。她执拗地不允许任何人打电话给他,在临产的阵痛中慌躁无主地摔砸什物,烧到喉咙口的恨,就是闭紧了牙关堵着不跟他通一声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