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两个女孩的关系很是奇怪,有时候璟娘要大些,有时候雉奴又会成熟些,她们并不是密友,甚至连爱好都完全不一样,平常极少有来往,偏偏因为那个人的缘故,生生变成了最亲密的那种关系,相互依赖、无话不说甚至是交托生死。
见她慢慢地平复下来,雉奴便放开了手,还有很长的路要赶,她本就不是一个婆婆妈妈的人,不想再耽误时间,将一小小的包袱系在身上,仍像进府之时那样,准备孑然一身地去面对自己的命运。
“保重。”璟娘没有再拉住她,也没有起身相送,默默地看着她做完这一切,才轻轻吐出两个字。
“你也是。”雉奴笑着朝她摆摆手,在外头的盆子里洗了洗脸,然后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临安城的钱塘门外,一匹健马被人牵着出了城,上马之前,雉奴看了一眼城楼上的大旗,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大宋的旗帜了,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最终会战死在这面大旗下,而如今命运却让她要去敌国完成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出了刘府,她回了一趟金家,嫂嫂一如既往地疼她,丝毫不介意她为什么过门而不入,只有自己心里才清楚,那是因为她不敢去。害怕亲情的牵绊让她无所适从,再也生不出报仇的心来,因此,当逃也似地跑出来时,雉奴再也没有勇气去同任何一个熟人告别。
这是一趟不归路,她除了一人一马、一套衣衫、一些银钱,没有再带任何东西,就连探子必备传音筒都放弃了,事到如今她不想再牵连任何人,不想再有任何一个弟兄为了她而倒下,为了达到这个目地,就连选择的路线都刻意避开了李十一手下的探子,只身一人悄然骑马而去。
出了钱塘门,正当她想转入北上的官道,突然从后面的城门跑出来一大队禁军,人数足有数百之多,当先的是个文官打扮的男子,雉奴记得在哪里见过他,却一时间想不起来了。看他们的方向,直奔上方而去,那里通往的是临安府最大的官驿,里头住的不是入京的官员,就是各国的来使,要照往常,以她的性子肯定会随着去看热闹,而眼下,雉奴只想一心赶路,对任何事都没有兴趣。
顺着官道一路向北,出城的百姓也渐渐变得稀少起来,宽敞的道路上没有了阻碍,她的马速变得越来越快,行人、车马、树木、屋舍通通都变成了倒影一闪而过,清风袭来、朝阳迎面,雉奴心中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最后那个念头。
“诶!”一个声音被风吹进了她的耳中,似乎像是某个恼人的家伙在喊她?雉奴暗叹一声,手上的鞭子再一次向后抽去,痛觉会产生幻觉吧,她只想赶快离开这里,免得死不成之后自己把自己逼疯。
兴庆坊刘府后院,那个飘然而出的身影印在了璟娘的脑海里,这一刻她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别的什么,所有的人都走了,这屋子里一下子又变得毫无生气。一个月的时间那么漫长,璟娘知道没有雉奴她根本坚持不下来,人在绝望的时候总会增加一些勇气的,她也不会例外。
“娘子,让奴侍候你穿衣吧。”当她心里有了决定,从床上下来的时候,听海闻知了动静,拿着她的衣衫走了进来,那件薄薄的黑色紧身衣是她的最爱,也是夫君最喜欢的一件。
“放下吧,一会你去箱子里,将我那套吉服找出来。”在下人面前,璟娘的面上又恢复了清冷,她指了指外间吩咐道。
“吉服?可是娘子成亲那日所穿的。”听海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了一句。
“嗯,还有那套头面,一并寻出来,我记得放在外间的库房,最大的那个箱子里,你现在就去。”
璟娘没有再搭理她,自顾自地换上紧身衣,无论如何,这是她每天的习惯,已经刻到了骨子里,对她来说,比吃饭睡觉还要重要,因为那是夫君的嘱咐,而今天的这一次,她比往常的任何一天都要卖力,做得一丝不苟,做得汗流浃背,可是完成所有的动作,她都还觉得不够。
“对镜理红妆,垂泪拜爹娘,执手香车去,却道是夫郎。”
那些繁琐而精致的头面,一件件地戴在她精心梳理过的云鬓上,看着镜子里的那个精致妆容,璟娘仿佛又回到了成亲的那一天,就连原本平平无奇的过程,因为有了夫君的参与,变成了心目中难以磨灭的那一幕,不悔!就是她此刻的心境,哪怕下到了阴间,她也想让夫君看到自己最美的那一面。
“可还看得?”镜子里的璟娘露出一个笑容,听得身后的观海心里就是一酸。
“宛若天人。”好在她的反应还是很快的,赞美的话儿脱口便出。
璟娘笑容不减地左右看了看,她当然知道这不过是恭维话,真论起容貌,四个大丫环个个都不会输与她,再加上年龄的优势,差距只怕还要大些,不过没关系,只要能被夫君认可就行了,他人如何看又有什么打紧的。
梳好了妆,她站起来,观海赶紧将那件长可及地的外衫套上身,小小的身体依旧无法完全撑起衣服,不过相比成亲的那一日,璟娘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成长,拜不停地锻炼所赐,原本沉重的头面和衣衫都似乎轻了许多,她甚至能在落地镜前转上一个圈子,面上带着些许得意。
真是天人之姿,观海看着女主人迥异于常的表现,在心里默默地称许着,这一句并不是恭维之语,而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出身上的高贵本就能为人增加气质,璟娘的身段正在渐渐长开,加上爱欲的滋润,总有一天会让她们自惭形秽的。
镜中的人让璟娘自己也很满意,这样的大妆她不只一套,可是无论是什么品级的朝服,在她心目中都比不上这套以绿色为主色调的裙衫。从后世观点来看,这样的配色其实有些艳俗,可是穿在她身上,偏偏有股子脱俗的味道,正所谓人漂亮穿什么都好看,就是这个道理。
“行了,你出去吧,有事我会叫你。”璟娘的语气里有着不容置疑的严厉,观海没有办法只能施了一礼退出房去,至少在这一刻她看不出娘子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只当是思君心切而已。
那天晚上的事只有雉奴一个人知道,唯一可能劝得动她的听潮被锁进了柴房,下人们纵有议论,在她的面前谁又敢多一句嘴,璟娘的眼睛在房间里打着转,这一回,她知道不会再有人来打扰自己了。
当然,穿着这么沉重的装备不可能再来一次悬梁,那样做的难度太高了,而且很不舒服,好在生虽然不容易,死却有很多种,比如首饰盒子里那些金光灿灿的饰物,就是后宅妇人屡试不爽的一种离世手段。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璟娘在一张纸上反反复复地写着这句话,泪水一滴滴地打在上头,将那些字浸成一团,心中一个声音不停地呐喊着,你倒底在哪里?当悲伤达到顶峰的时候,她扔下笔,一把将一枚珠钗上的两粒金珠子扯下,毫不犹豫地塞进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