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村庄,看不见人烟,对于耕作,这一片土地毫无价值。
但十年前的冬天,一条铁路从京兆府连通过来,一座座简陋的房屋出现在这里,伴随着成百上千的工人,长安水泥厂的水泥窑首先拔地而起,紧接着是长安铁件厂,然后是长安机械厂。
十年之后的今天,旧日简陋的窝棚变成了一栋栋整齐排列的三层红砖建筑,两尺宽三尺高的窗户一扇扇的嵌在外墙上,仿佛蜂巢。几家工厂的厂区也扩大到占满了整片沙土地,一座座配套的小型工厂在周围星罗棋布。
每一天一辆辆满载着成品的列车从厂区铁路驶出,然后带着更多的原材料沿着铁路回来。巨大的工业体仿佛一只怪兽,不断吞下矿石、生铁、煤炭等原材料,再排出市面上渴求的工业品。
宽敞的厂房宛如车站站台一般深长,十一座熔炼炉如同巨柱一般排列着,每一座熔炼炉前都有一具巨大的蒸汽气锤。一条轨道从厂房中穿过,运来了原料,运走了成品。
这里是铁件厂配套的冶炼车间。一块块生铁锭在这里被送进炉膛,加热熔融,冶炼工将之取出后,又由锻工操作着巨大的气锤,反复捶打着铁块。
数百斤重的锤头被蒸汽机缓缓吊起,又猛地砸下。钢花飞溅,只有身穿厚皮围裙,手戴石棉手套,脸上还有铁皮面罩的锻工才能无视。
气锤的敲击声宛如洪钟,十一具铁锤此起彼伏,百炼钢就在这一次次的锻打和灼烧中逐渐成型。
冯从义在嘈杂声中,附耳对王中正道,“过去铁器厂的大型锻锤,都只能使用水力。风力都不行,因为不稳定。如今有了蒸汽机,就不必一定要把工厂建在河边上了。”
冯从义带着自豪向王中正介绍着铁器厂的成果,王中正视线在车间内工人身上带过,高热而又嘈杂的环境,每天大量的体力消耗,在这里工作的工人,寿命决然长不了。
不过王中正对此并不关心,即使他知道,在工厂中每年都有许多事故死亡的案例,但这些工厂,是在为他赚钱。
仅仅是这一座冶炼车间,每一次气锤的重击,对他来说,也许就是一枚小钱叮当落袋。
长安铁器厂,长安机械厂,长安水泥厂,都是京兆府境内相应行业排在第一的工厂,也都是王中正参股的工厂。
关西的许多工厂、矿山,由于建造和开发的成本太高,都是在雍秦商会内部招募投资者,绝大多数投资目的都是为了红利,经营者所占的股权比例虽小,却能稳稳的控制住工厂、矿山。
但只要能够拿到钱,王中正也不会去操心厂矿的经营。他一向有自知之明,在陕西时,不去与种谔、张玉争权,在陇右时,一切都交给王韶、韩冈,选对了投资对象,坐着拿干股分红,这就是他一路发家的秘诀。
在他看来,三家工厂给钱及时,那么工人死活也没必要太放在心上。更何况,务农的生活同样摧残人,细论起寿数,也不比工人长到哪里去。
从工厂参观过来,王中正精神尚好,冯从义本犹豫着要不要继续下面的行程,看见王中正的样子,就放下信,继续领着他去参观了当地雍秦商会分会捐款开办的中学校。
中学校里面多是十二到十五的少年,王中正抵达时,正好看见几十名学生正在宽阔的操场上列队前行。
王中正心中一阵讶异,那分明是军阵。
“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可惜国子监中,就只教了一半。”田高是田腴之子,是根正苗红的气学子弟,带着王、冯二人参观时说起国子监来,他就免不了暴露出一些心结来,“但在我横渠书院的分院、下院中,却是一样不缺,不过应时势变异,而做了一定的调整。以求德、智、体三全。”
以王中正对气学学制的了解,一名学生能够从中学顺利毕业,至少可以做一个合格的粮秣官了。若是德智体三全,稍加历练后,说不定就能独当一面。普通去处,如此才是也是很少而这样的人才,在关西却是源源不断的被培养出来。
出于对学校的尊重,王中正是在学校外下了马车,这时一路走回来,上车时还要伴当和冯从义扶了一把。
一下午的参观让王中正有些累,半天没有说话
等到精神稍微恢复了一点,他突然说道,“我出京前,太后曾经召见过我一次,最后问了这么一句话。”
王中正停了一下,冯从义很识趣的接话道,“不知太后问了什么?”
王中正扯了一下嘴角,笑了一笑,“太后指着殿上,问我说,‘依太尉平日所见,两位相公是否有意此处?’”
冯从义浅浅的笑了起来,仿佛王中正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太尉是怎么回的?”
冯从义道,“我当时说,‘如果陛下问章相,臣不敢做答。若是韩相,臣以为,他是不屑为之。’”
冯从义扬起双眉,“难道现在太尉的想法变了?”
王中正慨然道,“今日观诸厂,感触尤深。我素知玉昆相公心怀天下,今日一见,更知其心绝非区区一隅之地能够局限。皇宋地域虽广达万里,但玉昆相公想的却是千秋万载之功业。既然如此,又岂是会为了一家一姓,何况,相公要回来了。”
王中正眼神一下变得犀利起来,韩冈在京中时对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他一直想要弄清楚。
从今天参观到的皮毛来推断,关西的实力远比外人知晓的要大得多。韩冈即使离京回乡,只凭关西的潜力,也能将京师的任何变故翻盘。对韩冈回乡的基础不再怀疑,剩下的,就是辨析真伪了。
韩冈既然能对一个外人说,那么,亲兄弟也不会不说。
冯从义点着头,“是的,家兄是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