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则有私议传开,缘何功高劳苦的征北大将军成去非立得双功,却久久不见中枢封赏?再有者,将军们纷纷升迁,而最为普通兵士者的伤亡补恤,却向来迁延无定,虽战事收尾之际,成去非便命人把册薄做的无一不备,然而中枢行事之拖泥带水,是一贯的作风,众人自难能不以介怀,只是人微言轻,发几句牢骚而已。
于中枢,钱财之窘迫,则已成为老生常谈的概论,此番议题自也不在日程之内,天子同百官在东堂之上的彼此相权,丝毫不碍正散假探亲的成去非,因此刻,徐州蔡元的书函,同样也送到了他的手中。
会稽沈府中,成去非在静静看完出自于那位文弱年轻人理想化且又不乏真挚的信件后,只是摇首一笑,一旁年事已高耳目却依然清明的沈氏问道:“这是徐州私下给你的?”
成去非便笑问:“可需孙儿为您读一读?”话虽如此,却已将信件递了过去,他的外祖母,初为人妇时,便曾随当时为会稽抬首的外祖平过会稽郡的山贼叛乱,也是能舞刀弄枪的奇女子,力所能及之事,即便已然艾发衰容,却绝不肯轻易假手他人,这一点,他的母亲亦是。
“徐州的府军,我记得是蔡豹一手创立的,很是骁勇,有许多流民吧?那蔡豹,也算流民帅出身了。”沈氏看得一清二楚,笑着把信又还与他了。
成去非颔首一笑:“还请外祖母为孙儿言之。”沈氏只管捻着手中的檀香珠子,“你是如何想的?徐州举荐你呢。”
他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盛情难却,遥领北徐州刺史,两下欢喜才对,徐州府军断不会因上回的事就对我死心塌地,忠心不二,中枢定也明白此点,而徐州亦可避开中枢妄自遣人辖制之虑,东堂再如何聚讼纷纭,人言籍籍,最终会答应的。”
“那于你,有何裨益呢?”沈氏问在了关节处,成去非沉吟不语,只听沈氏继续道,“虽为虚衔,亦可通计熟筹,不过,伯渊,你跟我讲句实话,你此次坚决亲赴并州一线,所图者只为昭显一片肝胆?”
“看来在您面前,我是彰彰在目,”成去非自嘲失笑道,“战士无旋踵,将军可断头,此为其一,至于其二,自然就是您所想的那一层了。”
虽如自己所料,然沈氏并无半点悦色,本紧握佛珠的苍老的手,忽覆到他年轻的空无一物的手上,她的眼神依然明亮,不见半点老者所特有的浊气:“你所求者未免太多,你本可不必如此,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有何乐?”
成去非跪坐于榻下,仰面听着眼前来自于至亲的殷殷告诫,淡然道:“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后有。”
一老一少,对视须臾,老人的手终缓缓离开,闭目轻语:“伯渊,你总让我想起你母亲,你如此像她,我很难过……”老人声音越往后越低沉,渐不可闻,待成去非再度听清时,老人口中已然换作如下反复几句:
“夫为道者,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视,出离淤泥,乃可苏息。”
成去非默然听了半日,起身无声见了礼,方走出山庄,眼前景色一览无余:青青翠竹,皆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这是有一年,外祖母同自己立于阶下所发感慨,他也是知道那省去的前两句的:
红颜白骨,皆是虚妄。
他并不做此遐想,只是环视四方:沈氏的家业确是广布四方,而前一日所参观的新园,足以成篇,沈家不乏才子,山水小赋漂亮十足,如此占山占水,所不负者,也唯有那一行行笔墨清香了。
而云海深处,成去非不能不思及恩师,仿佛那缭绕间,那求学的少年仍在,不是别人筚路蓝缕的伊始,而是他自己的。
正兀自沉思间,赵器自身后轻声而至:“大公子,会稽这边也有传言,高僧支林大师将亲自送释迦牟尼佛骨入京,在宫中供奉三日,并于建康讲学,这些日子,江左街谈巷说,总不离此事,渐渐有了些风闻,言并州大捷,实乃出于佛陀庇佑,且还有一说,云将士出征前,寺庙多有异象,高僧已知西北必定。”
成去非冷笑:“此种舆情何时而起?”赵器思索片刻道,“入了夏,建康那边法事不断,僧人们为前线将士一直祈福,百姓是有目共睹,等徐州的事出来,又渐有迎佛骨一说,如今看,估计属实。”
“鱼帛狐篝之事而已,”成去非振了振衣袖,夕阳为他身上渡了一层彤色,“明日一早,回建康,对了,我不在的时日里,殿下何如?是否亦热衷此事?”赵器本不敢同他说这些,听他话音,似有所知情,遂答道,“殿下确是热衷此事,有一回,殿下亲率一众世家廷臣,去观摩法事,百姓围观,挤得水泄不通,不仅如此,殿下亦劝诫百姓,当入佛门,超脱众生。”
成去非骤一回眸,目中厉色乍现:“真有此事?”
赵器见他勃然作色,当日他是随行护殿下周全的,自然深明其中底蕴,此刻唯有点头,只见成去非丢下一句“大谬!”竟就此甩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