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豫本来没打算站出来去触及皇帝敏感的神经。但昨日晚些时候,江南盐漕转运使宋宁的儿子宋彬赶来京城,向他转呈了宋宁参奏孔晟和关于江南民乱的急报,这让李豫狂喜过望。
那些指责孔晟疯狂敛财在江南胡作非为的罪状,根本不会让皇帝看重,但江南盐漕却是非同小可,如今大唐朝廷财力粮米有半数来自江南,这关乎大唐国运和财政收入,皇帝的重视程度可想而知。没有钱什么也干不成,不要说平叛需要钱,就是养活长安这些权贵都需要大笔大笔的钱粮。
而且,还关乎江南民乱。十几万人流民的小规模反叛,朝廷未必放在心上,但如果因为江南民乱而耽误阻塞了朝廷盐漕转运,李豫几乎可以想象出皇帝暴怒的场景。
所以,李豫觉得机会来了。
孔晟完了。
一念及此,李豫突然转身走出,面向皇帝拜伏了下去:“父皇,儿臣有报!”
皇帝的眸光瞬间变得锋利起来,心里冷笑起来:“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吗?这两天装得一本斯文,朕就知道你终归还是会按捺不住的。”
皇帝淡淡笑了笑:“太子有什么话说?朕洗耳恭听!”
李豫声音凝沉,一字一顿道:“儿臣接到江南盐漕转运使急报,因为江宁郡王孔晟在江南废黜朝廷均田令,导致德清县士绅袁瑛一伙聚集本地流民十万人叛乱,诛杀本县县令,攻占县城,烧杀掳掠,江南百姓苦不堪言……而盐漕转运使衙门在德清囤积的盐漕百余车,被叛贼劫掠……”
李豫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字字句句却如同惊雷一般炸响在大殿之上。皇帝脸色骤变,霍然起身颤声道:“太子,所言当真?”
李豫不动声色,从怀中掏出宋宁盖有江南盐漕衙门火签大印的文书奏表递了上去:“事关重大,儿臣岂敢妄言?!这是江南盐漕转运使宋宁的急报,请父皇过目!”
朱辉光赶紧下来为皇帝取过。
皇帝接过去随意翻看了两眼,脸色旋即变得无比的阴沉。
孔晟无论在江南怎么折腾,皇帝都不曾当真,因为他了解孔晟,孔晟绝不是那种贪财好物之人,他在江南闹出来的动静八成是因为他要从江南本土权贵手里夺取权力,引起了强烈反弹罢了。
但江南盐漕却不一样!
如果失去了江南盐漕,大唐朝廷就运转不下去。这是他对江南盐漕非常重视的一个关键因素。而宋宁虽然才是四品官,但在他心里还是有一定位置的,至少他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官的存在。而天下间四品五品的地方官多如牛毛,没有一个人能像宋宁一样直达天听。
大殿之中,朝臣噤若寒战。
李泌和杜鸿渐迅速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李泌迟疑了一会,还是上前躬身道:“请问太子殿下,江南民乱阻塞盐漕,为何朝廷户部没有接到江南盐漕衙门的急报?而更有甚者,江南地方官府也没有向朝廷发来急报……反而是太子殿下先得了消息?”
李豫冷冷扫了李泌一眼,淡淡道:“李相,你的意思是本宫谎言欺瞒父皇和诸位大人吗?”
李泌躬身下去:“老夫不敢。但事关重大,李泌参知政事,不得不问,弄清缘由。”
李泌还真是问到了点子上。
皇帝在震怒之后,阴沉的目光更是投射在李豫的身上。消息自然不可能有假,宋宁想必还没有胆子假传急报。但地方官府的急报没有来,江南盐漕官的急报没有报到直属管理衙门户部,户部的人毫不知情,反而消息传到了东宫,如果李豫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皇帝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可李豫既然站出来,自然就有应对之策。
李豫没有理会李泌,而是向皇帝拜了下去:“父皇,江南盐漕转运使宋宁昔年曾与儿臣有旧,因此次民乱阻塞盐漕,系江宁郡王孔晟所起,而宋宁深知孔晟位高权重又是父皇的宠臣,唯恐消息被人压住,耽误朝廷的军国大事,所以才不得已斗胆请儿臣转呈父皇,直达天听。有不妥之处,儿臣愿意领罚!”
皇帝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李豫的解释很勉强,但谁也说不出破绽来。实际上,就算是宋宁是东宫的人,这也丝毫不影响此事的严重程度。
皇帝脸色阴沉似水,坐在龙椅上冷着脸环视众人道:“江南民乱,阻塞盐漕,关乎朝廷根基,诸位爱卿可有对策?”
李豫躬身下去:“儿臣以为——”
李豫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了:“太子稍安勿躁,且听诸位爱卿商讨。”
李豫嘴角一抽,默默地退了下去,但他眼眸中的阴狠之色一闪而逝。
众人面面相觑,都沉默了下去。李泌深吸了一口气,道:“皇上,臣以为,此事若属实,朝廷自然不能怠慢。一则,要立即出兵剿灭民乱,二则立即恢复盐漕转运。臣不才,愿意请旨,主办此事。”
皇帝刚要点头允许,李豫在一旁冷笑起来:“李相,江南民乱盐漕阻塞,朝廷理应立即出兵平乱,立即恢复盐漕。父皇,以儿臣之见,可命李光弼从洛阳出兵直抵江南,护得江南盐漕安全。更重要的是,导致此次民乱和朝廷盐漕损伤的罪魁祸首孔晟,若不裁处,江南氏族民心自不安稳。”
杜鸿渐笑了笑,出班道:“太子殿下,民乱阻塞盐漕,根由必有,但就因为江南盐漕官的一封急报就将罪名加诸于孔郡王之身,是不是太草率了?再者,李光弼大军正与郭子仪合兵一处,围剿河东史思明,这个时候若再分兵江南,首尾必不能兼顾。”
“陛下,事发江南,江南还有数万江南官军在,不如下诏命孔郡王率军平叛,以孔郡王昔年平乱河南光复东都洛阳的赫赫威名,区区民乱其实不足挂齿。”
李豫放声狂笑,声音却变得冷漠起来:“杜相,江南安定至今,哪怕是中原乱起,安贼铁骑横行,那江南亦繁盛如故。可孔晟去江南开府不足半载,江南便民乱平生,而江南士族官绅怨声载道,进京告御状者纷至沓来……如此种种,杜相敢说这与孔晟没有半点关系?”
“孔晟奉皇命开府江南,执掌江南山南两道军政,江南民乱盐漕阻塞,他难辞其咎。父皇,儿臣以为,若不严惩孔晟,则无法服众!目前河东史思明叛乱未平,江南若不安稳,必然导致朝廷国库空虚,从而祸乱整个天下,还请父皇三思!”
李豫言辞慷慨,掷地有声。
李豫话音一落,不少太子派系的朝臣纷纷出班附和,一时间大殿之中乱成了一锅粥,皇帝脸色铁青,心里的怒火在一点点升腾着。
李泌向杜鸿渐投过担忧的一瞥。两人虽然有心为孔晟说些公道话,但奈何局面和形势已经在李豫的推波助澜下不受两人控制,甚至也不受皇帝控制了。
如果皇帝不惩罚孔晟,恐怕真的是难以面对这些朝臣了。
皇帝心内波澜起伏,但真的是怒了。正如李豫所言,此事孔晟难辞其咎。反正自打孔晟一去江南,江南就乱了,平静了几十上百年的江南繁盛地,孔晟在江宁开府后就发生民乱,是不是太巧合了一些?
皇帝缓缓起身,一步步走下丹墀来,神色越来越难看。
他环视众臣,阴沉的目光从李豫身上一扫而过,淡漠道:“传朕之诏命,罢孔晟总领江南山南军政之权,罚俸半年,择日返京,朕要当面责罚。此外,命江南处置使杨奇速率军平乱,恢复盐漕。告诉杨奇,若是江南盐漕有失,朕饶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