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长道,“眼下虽不该提这个,可你自从跟人家一个店里做事,哪天嘴里也得冒出两三句人家孙姑娘如何的话。我跟你爹都不聋,焉能听不出来。那孙姑娘,我也见过,生得模样没的说,人也精明能干,人家又是北京当地的姑娘,听说,以前家里也是大家主。哎,就是命不好,遇着这么个败家的爹。要按孙姑娘自身的人品,哪怕她就是家里什么都没有,我也是愿意的。可有一样,你得想清楚,她家里拖累大,眼下弟妹念书,她又好强,让弟妹都是念的教会学校,我听说,那样的学校可贵了,一年学费就得五六十块大洋。再加上吃穿用度,一年怎么也要百来块大洋。她自己也能挣钱,只是,你们成了家,以后难道不给自家攒些家底,以后自己难道不养孩子了?她那家里,孙太太柔弱,什么事都得仰仗她。这一时半会儿的帮衬,我和你爹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可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儿?眼下你觉着她好,不在意这个,你是还没真正过自己的日子。若是成了亲,再为这事闹气,可别这样,我宁可你成亲前把孙姑娘的家境想清楚。你一年能不能拿出这一百多的大洋来,而且,以后她弟妹成亲嫁人,花销恐怕只比现在多,不比现下少。”
小李掌柜立刻道,“娘,我听阿燕说过她家里的事,她说,眼下她弟妹小,她做长姐的,供着弟妹念书是应当的。待她弟妹高中毕业,那会儿也就成人了,到时就得他们自立,她虽是做长姐的,责任尽到,也不会再给她弟妹钱了。以后他二人,是继续上学,还是娶妻嫁人,都随他们自己。她这里帮着出出力还罢了,钱财上就不帮衬了。”
李太太一听这话,俩眼一亮,一把将儿子推下炕头儿。小李掌柜叫他娘推下炕,险没一趔趄摔地上,刚稳住身子就听他娘一通的埋怨,“那你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去跟孙姑娘说,她去天津你就同她去天津,她到哪儿你都跟!哎哟,你说我和你爹都不是个笨的,你怎么这么不机伶来着!这般憨,可如何是好!”李太太立刻换衣裳,准备到孙家帮着儿子把这事定下来。可转念一想,不成,孙父那祸害刚死,就是那祸害再招人厌,那也是孙燕的亲爹,断没有眼下定亲事的理。
李太太从裤腰里取出贴肉藏的钥匙,开了大红漆的箱子上的锁,从箱子底儿取出个红布包。红布包里打开来,是一对有些旧的老金镯,李太太拉着儿子就讲起古来,“这是当初我嫁给你爹时,你姥姥私下给我的,也就这一对儿了,是你太姥姥给你姥姥的陪嫁。孙姑娘这样的人品能干,我心里是极喜欢她的。你这小子是傻人有傻福,给娘相了这么好的媳妇,娘就不藏私了。眼下她是孝家,没有提亲的理。这镯子你给她,就当是个定信。待她出了孝,你们年岁都不小,就把亲事办了。”
小李掌柜顿时喜的了不得,连忙接了他娘的金镯。小李掌柜一点儿不憨直,他嘴甜的说,“娘,以后儿子挣了钱,给娘你打幅更好的。”
李太太笑,“去吧。”
小李掌柜便飞也似的去了孙家。
李太太看儿子这般急,不禁摇头一笑,虽然心中有些醋醋的,好在刚吃了儿子一句给买大金镯的甜言,李太太的心就往宽处想,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哪。自家老头儿年轻时,定性还不如儿子呐。
小恋人之间的种种情意便不必提了,倒是孙母听闺女说要去天津的事就更没主意了,抽抽噎噎直掉眼泪,拉着闺女的手哭,“都是娘无能。”
孙燕把一家子召到跟前开会,道,“大弟二妹也年岁不小了,我这去天津,家里的事就得你们帮娘拿主意。家里也没什么事,明儿把找邻居借的两块大洋还了,你们开学交过学费后,把七叔给的大洋还回去,家里也就剩五六块钱了。这几块钱,一个月的花销也尽够。你们好生念书,要是有没主意的事,问一问族里七叔,若是有难处,找大东家二东家帮忙,她们都是好人,肯定会帮咱们。娘你平日里做吃食也别太省,大弟二妹都是长身子的年纪,省那钱做什么,吃饱穿暖才有力气念书。今年再挣到学中奖励,吃的那些钱都能赚回来。以后非得有学问,才好在外立足。你俩有这念书的机会,就给我狠狠的念!把书念好,念通!念得伶俐!不能念成木头疙瘩!以后每月我都会寄生活费回来,钱的事不用担心。娘你也别太辛苦,熬坏了自己身子不值,你身子好,就能照顾大弟二妹,要是你熬坏了自己个儿,我还得请人来家帮忙,现在请个佣人没个三五块大洋也不成的。”一句话说的孙母不敢再抽噎了。
把家里的事分派好,私下又交待了弟妹一番,孙燕还得筹划着到天津的事,她打算先去天津瞧瞧,毕竟以前只是听说过这地方,没真正去过。
第二天,孙燕是找魏银商量的这事,魏银道,“我和二嫂也是说先让你去看看。只是你这一人,可怎么去,还是叫小李掌柜同你一道去吧。”
孙燕道,“店里没我倒罢了,您和大东家都是能招呼客人的,可他是管着算账结账的,一时离不得他。我这回就是去瞧瞧,自己去也没事的。二东家放心,我家在天津还有亲戚,我妈是旗人,眼下虽不吃香了,家里亲戚却是多。我妈的姐姐是嫁到天津的,我到了天津,先寻姨妈,再到天津劝业场、百货公司、市场都走一走,好心下有数。”
“成,我先让柜上给你支两百块大洋,这些钱你带身上,出门一应花销,都算铺上的。到时把花销的票据拿回来,要是没票据的,你回来写张条子,一样入账。”
孙燕并未推辞,又同魏银说想带些货一起去天津。孙燕连魏年出产的新的平价品牌“超级洁净”的香皂都带了半箱子,由小李掌柜送上了火车。
孙燕前脚刚去天津,后脚儿赵掌柜就私下找了一回魏年,想把自家闺女送到店里帮忙。赵掌柜趁着中午有空闲,吃过午饭,泡了壶茶,先倒了一杯递给魏年,自己也捧一碗,坐在魏年下首同魏年商量这事,“大妞儿也十五六了,要搁乡下,这年岁该说亲了。这在北京城,倒是不急。我看她手脚还俐落,做个学徒,少东家看,可还使得?”
魏年笑,“你倒来找我说,当初她们姑嫂开店立契,你可是见证人。我不好管她们的事。”
赵掌柜心想,都知道二少奶奶啥都听您的啊。不过,能做掌柜的,都是心活的人,赵掌柜笑,“我是想着,要是少东家您瞧瞧这事儿还成,我就让我家婆娘去少奶奶跟前儿撞撞钟,要是不成,我干脆不让她开这个口。”
魏年垂眼吃口茶,说,“她们店里的事,瞧着轻省,实际也是一天忙到晚,非但有卖货的事,还有客人要试妆,要跟客人打交道,怕是不容易。”
赵掌柜连忙道,“我那丫头,自小就是个波辣能吃苦的。这在店里帮忙不比别个,既要能干,也得透出机伶来,我看,她还不算笨。只是,我也不瞒少东家,她以前就是在家跟她娘做家事,能干虽能干,这些个妇人化妆的事,她不大懂。再有,我听说,少奶奶店里的人要会洋文,她虽认得几个字,洋文却是不晓得的。”说来,赵掌柜也得赞二少奶奶能干,按理二少奶奶来北京也没几年,结果,如今的气派就不提了,穿戴打扮半点儿不比别家少奶奶差,人也是学问大涨,洋文说的呱呱叫,可溜了!
“洋文没事,去了再学也一样,少奶奶会教的。”魏年心下已有主意,“既是老赵你托到我跟前,我代你问一问少奶奶。要是她觉着成,咱们自己人总比外人要好,到时我同你说,你让赵婶子带着大丫儿过去试一试。不过,我丑话得说前头,少奶奶的铺子有试工期,试工期两个月,过了试工期才能签聘书。”
“这是自然,都听少东家和少奶奶的。”赵掌柜其实有意的还不只是孙燕去天津后留下的售卖员的位置,赵掌柜和李掌柜这么多年的交情,他是知道小李掌柜和孙燕有些个意思的。赵掌柜早琢磨了,孙燕去天津,小李掌柜必然得跟着。小李掌柜一走,少奶奶二姑娘店里可就空出了掌柜的位子。说来,当初李掌柜把儿子放到二少奶奶二姑娘店里做掌柜时,赵掌柜也没觉如何。反是想着,那毕竟是卖妇人胭脂水粉的店,一个小伙子,到胭脂水粉的店里做掌柜,有些怪怪的。后来隐约听说小李掌柜的薪酬,你说把赵掌柜馋的,就是家里婆娘赵太太也羡慕的不得了,直说丈夫凡事精明,这里却差了李掌柜一步。毕竟,赵掌柜跟魏年打交道更多的呀。两口子就一门心思的想着什么时候店里招人,把家里孩子也送进去做学徒。夫妻俩都打听清楚了,二少奶奶二姑娘这店里,只要去干活,第一个月就有薪水拿,哪怕就是几块钱,夫妻俩也高兴啊。
如今听说孙燕要去天津,赵掌柜半点不肯耽搁,连忙来找魏年说这事儿了。至于小李掌柜之后的掌柜位子,赵掌柜不好先提,毕竟,他还不想跟李掌柜坏了交情。二少奶奶二姑娘店里给的薪水高,赵掌柜知道,李掌柜只有更清楚的。小李掌柜一走,李掌柜家里不是没有二儿子,不过,到底成不成,还得看少东家和少奶奶的意思。
应了赵掌柜这事,魏年不紧不慢道,“老赵,我记着你跟关外铺子的傅掌柜,老家就是隔壁村儿。这几年,也不见傅掌柜回乡,傅太太还带着孩子在乡下哪?我记得,傅掌柜家小子也不小了吧?”
赵掌柜心里咯噔一声,不过,魏年这么问了,赵掌柜一直在东单的铺子和魏年共事,以后也是想跟着魏年干的。赵掌柜低声道,“老傅好有五六年没回乡了,我听说,傅嫂子日子艰难,带着孩子们在家种田。哎,我去年回老家,还到她家走动过,听傅老太太说,关外生意不好做,老傅在外头身体不大好,这几年,就是往家捎钱,也越发的少了。他家还是老太太当家,大过年的,傅嫂子的衣裳带着补丁,傅老太太可是个体面人,那年去,傅老太太的衣裳也是旧的。”
魏年就心下有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