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眼。
朝廷的纵容并不能喂饱贪婪的李柏良,为了谋取更多军功,他率兵抢劫边境荒僻的村庄,然后将整个村子的人杀人灭口,首级割下,作为领功的凭证。
证词上所写,短短几句,便道出边境老百姓的悲惨生活,几如人间地狱,让人触目惊心,不忍卒读。
试想每天像圈养的牲畜一样被官兵骑着壮马驱逐追赶,随时可能被一刀砍了脑袋,这哪里是人间太平治下!
血债累累。
傅云英手腕发颤。
霍明锦看着她,等她看完,问:“怕吗?”
她定定神,捏紧沾满血迹的纸,摇了摇头。
将士本应该保家卫国,守护边疆安宁。李柏良身为辽东总兵,竟然公然带领部下抢劫边境老百姓,滥杀无辜,以充军功,甚至连老弱病残和妇人都不放过,直接用妇人和孩子的首级冒充敌寇,丧尽天良。
霍明锦道:“那好,抄完证词后,你再根据这些证词写一篇弹劾李柏良的上疏,明天我会把它送到御前。”
他说完,让随从去取笔墨纸张。
觑着随从出去了,傅云英平复下心情,小声道:“大人,晚辈可以模仿笔迹,抄写证词,是照着抄一份不一样的,还是连笔迹也要模仿?”
霍明锦顿了顿,嘴角扯起一丝淡淡的笑容,“这样更好,笔迹尽量一致。”
傅云英应喏,随从把笔墨文具送了进来,她走到隔间,吸口气,坐下便开始抄写。
她抄的很认真,抄完后来来回回检查几遍,确认没有破绽,然后从另一沓纸里抽出几张青纸,酝酿片刻,开始写弹劾李柏良的上疏。
等她写好的时候,外边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天际云层涌动,放出万丈璀璨霞光。
她把拟好的上疏拿给霍明锦看。
霍明锦接过去细看,神色有些感叹,没有说多说什么,道:“天黑了,你先回房去歇着。”
傅云英猜他大概是有重要的事要办,自己不方便在场,朝他揖礼,退了出来。
她刚出来,等在廊下的随从们立刻抬脚迈进去。
门敞开了,两边回廊密密麻麻的藤萝花串,昏暗的天色下淡紫色呈现出一种飘忽不定的幽美,像流动的云霞,她自长廊走过,背影慢慢融尽一片朦胧光华中。
霍明锦目送她背影远去,握紧她刚刚写好的证词和上疏,吩咐左右,“明天由御史出面弹劾辽东总兵,今晚宵禁后,将李柏良和沈介溪这几年来往的密信全部送到蒋御史案头。”
周围的人抱拳应喏。
……
是夜,傅云章从京郊归来,给傅云英他们一人带回一只灰毛野兔。
他松开缰绳,翻身下马,在外面跑了一天,依然衣衫整齐,进门时笑着说:“我不擅长骑射,大半天都待在帐篷里,这些还是其他人送的。”
傅云英一笑,让下人去收拾他带回来的东西,小声道:“二哥,霍大人在家里,他暂时不能暴露行踪,要在我们家借住一晚上。”
又说,“四叔进京来了!他带了好多春笋和腌菜,已经拿去剥壳下锅煮,明天可以吃腌菜炒竹笋。”
听了前半句话,傅云章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来不及多问,听她提起傅四老爷,唇角一勾,拍拍她的发顶,“就这么喜欢吃笋?”
先去和傅四老爷厮见。
傅四老爷知道傅云章考中探花郎,以前就盲目地崇拜信任他,现在更是把他当成佛爷似的,听到他和傅云英说话的声音,大踏步迎了出来,看他一身圆领袍,渐渐有了几分官家威严,搓搓手,拉着他上上下下打量,要扶他坐到主位上。
傅云章失笑,轻轻收回胳膊,请傅四老爷先坐。
傅四老爷嘿嘿傻笑,在他的一再坚持下小心翼翼虚坐,等他也坐下了,才把剩下半边屁、股也放到椅面上。
叙了些别后离情,傅云启和袁三也过来凑热闹。
傅四老爷旅途波折,今天刚到,说了一会儿话,打了好几个哈欠。
傅云章便道:“天色不早了,四叔先去安置,明天休沐,再和四叔详谈。”
傅四老爷抹去眼角泪花,站起身,又打了个哈欠,“好,我也不扰你们了,明天再找你们说话。”
各自散了。
傅云章给傅云英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上自己。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正堂,往内院走。
廊下挂的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晃动,灯光也跟着摇摇晃晃,时明时暗。
“霍大人怎么会过来?”傅云章问。
傅云英回答说:“他是和四叔一起进京的。我听四叔说,路上他们碰到流民暴乱,还好遇到霍大人一行才有惊无险,四叔说他很感激霍大人,厚着脸皮邀请霍大人一起同行,霍大人答应了。”
这是傅四老爷的原话,他当时鼓起勇气打听霍明锦是不是也要回京去,原也没想过能和锦衣卫一起走,只是想着远远跟在他们后面应该安全些,没想到霍明锦直接说刚好顺路,可以一起回京城。傅四老爷喜出望外。
“对了,二哥,这事不能告诉其他人。”
傅云英叮嘱一句,没提霍明锦受伤和辽东总兵的事。
傅云章唔了一声,轻声问:“霍大人住在哪儿?”
“客房那边。”傅云英指了指厢房的方向,“那个小套院伺候的人全挪了出来,给霍大人和他的随从住。”
傅四老爷本想把正院让出来给霍明锦歇宿,霍明锦再三推辞,直接带着人去了客房。
傅云章点点头,客房和傅云英住的地方隔了几座院子,他、袁三和傅云启住的地方刚好在中间。
不过他还是不放心。
送傅云英回房后,他嘱咐管家,“今晚多留几个人值夜,少爷那边添四个人轮守,有一点风吹草动,立刻来回我。”
管家躬身应喏。
……
御史蒋延家中。
灯火摇曳,一室暗淡光芒。
蒋延看完手中的一本书,摘下叆叇,揉揉眉心,端起一旁早已冷掉的茶钟,喝了几口茶。
眼角余光扫过桌角,他愣了一下,随即毛骨悚然,“嘭”的一声,手中茶钟应声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茶水飞溅。
守在外面的小厮忙推门进房,“老爷,出什么事了?”
蒋延跳了起来,指着桌角那个粗布包袱,“这是谁拿进来的?”
小厮走近细看几眼,挠挠脑袋,“老爷,小的没见过这个,不是小的拿进来的。”
见蒋延脸色铁青,小厮试探着又道,“小的去问问其他人?”
“不必了。”蒋延摇摇手,他今天告病没跟着去西苑行猎,一直在书房里看书,外边有他的小厮书童看守,竟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惧把这包东西送到他面前,对方必定是绝顶高手。
对方如果想杀他,也这么轻而易举么?
他心念电转,不由得一阵后怕,后脖子腾起一阵阴森凉意。
仿佛有种自己被躲在暗处的毒蛇盯准了的感觉。
半晌后,他才冷静下来,拿起包袱,掂了几下,轻飘飘的,拆开一看,是几封信。
看纸张发暗的程度,这些信件大部分有些年头了,也有最近的。
他挥挥手,让小厮出去。拿起一封信,拆开来,凑到灯前细看。
片刻后,他双手开始发抖。
这些信,竟然是当朝首辅沈介溪写给辽东总兵李柏良的亲笔信!
有些信是八九年前写的,那时候李柏良还没当上辽东总兵。其中也有李柏良写给沈介溪的回信,他每次升官后都会写信感谢沈介溪的提拔。
这些信件除了暴露两个人私底下交情非常好以外,还有一个让蒋御史心惊肉跳的发现:沈介溪这么多年一直知道李柏良杀良冒功!
烛火忽然晃动了两下。
蒋御史放下信,重重衣衫已经被汗水浸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