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 傅云英还是梦见前世了。
不过不再是噩梦。
滴水成冰的寒冬时节,她在甘州一处泥泞的河边行走, 凄厉的风声中夹杂着柔和的汩汩水声,风吹在脸上, 冷得刺骨。
她却不觉得难受,只是那样漫无目的地走, 双手拨开一人高的茅草丛,前方豁然开朗。
黑夜如潮水一般缓缓退去,一望无际的草原, 风停了下来, 地平线上缓缓浮出温和的光亮, 日头还未出,但天快亮了。
她沐浴在清寒的晨风中,眼前一片温暖的璀璨光辉。
翌日一大早, 吃饭的时候, 傅云英让管家把家中备着做打球场的院子改建成射箭厅。
打球场、射箭厅可以共用一个院子,只需要做一些改动。管家应下,问她是不是要请骑射师傅。
傅云英道:“不必,府里有现成的师傅。”
乔嘉和护卫们都会骑射, 她只是学基本的技巧,没打算练成神射手, 有人在一边指导姿势就行。
傅云章看她一眼, “怎么想起学射箭?”
她一笑, 挖一勺桂花卤子浇在碗里的豆花上, “技多不压身。”
与其一直恐惧下去,不如主动去面对。宫中每年都会举行各种大大小小的射礼,文武官员都要参加,她现在品阶不够,以后升官了,必然也要参加。
“二哥。”她用筷子把半块流油的高邮腌蛋挖到碟子上,推到傅云章面前,“我听工部主事说翰林院有人为难你?”
翰林院平时有各种大小诗会,过节要写诗,宴饮聚会要写诗,闲着没事干也要写诗,但这些都不会影响到最后的考核,哪怕请半年的长假,只要考核通过,就能派官。以傅云章的才学,通过考核轻而易举,但有人故意在名额上设了道关卡,不想让他顺利通过遴选。
傅云章把她挖好的腌蛋黄倒进碗里,手里拿着小瓢羹,缓缓搅动荼蘼粥,淡淡道:“不妨事,已经解决了。”
不想多谈的样子。
傅云英沉默下来,递了一枚杂色鹅肉馒头给他。
他接了馒头,笑了笑,“真的没事。”
正说着话,哐当一声响,两人吓了一跳,看向门口。
被门槛绊倒、刚刚摔了个大马趴的袁三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袖子,挠挠脑袋,眼神躲闪,神情尴尬。
傅云英扫他一眼,目光在他那两个显眼的大黑眼圈上停留了片刻。
“坐吧。”
袁三答应一声,挨着她坐下,自己盛了碗粥慢慢吃。
傅云章和傅云启吃完,先出去了。傅云英眼神示意房里的丫鬟都出去。
等房里只剩下她和袁三了,她问:“昨晚一夜没睡?”
袁三突然变得木讷起来,不敢看她,垂着脑袋支支吾吾道:“还,还好。”
傅云英嘴角翘起,“你在想什么?”
袁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听她在耳边说话,浑身不自在,不知不觉出了一身细汗。
半晌后,他心一横,鼓起勇气问:“老大……你以前对我那么好,不会是喜欢过我吧?”
如果老大喜欢他,而他不知情,那岂不是辜负了老大的一片心?
房里安静下来。
好险傅云英刚刚吃完一碗豆花,不然听了袁三这句话,一定会呛个半死。
她无语了很久。
袁三小心翼翼偷看她几眼,见她一脸莫名其妙,明明应该松口气的,不知怎么反而有点失落,哈哈大笑几声,“老大,我和你开玩笑呢!”
从武昌府到京师,慕丹映公子之名给老大写诗、写赋的文人不知有多少。文人间喜欢这种风流雅事,老大从来都是冷淡以对,不是那种喜欢到处留情的浪子。
傅云英白他一眼,“这样的玩笑话不好玩。”
他忙赔不是:“我晓得错了。”
傅云英摇摇头,不理会他了。
她心里明白,袁三不是真的自作多情到这个地步,而是故意用这种玩笑话化解昨晚的别扭。
“明天我派人送九哥南下去考乡试,你会试准备得如何了?”
说起正经事,袁三立马正常了,点点头,“老大,你放心,我这回怎么说也得混个名次。”
傅云英点点头,“书坊的事你别管了,专心温书,我前几天找姚大人讨来一套房稿集,都是近年来的士子所作,还没出版过,你好好研读。”
袁三嗯一声,“我晓得。”
……
昨天千步廊发生的事传得很快,一转眼六部年轻官员都听说了。
傅云英刚进大理寺,陆主簿捧着点名册,仔细端详她一阵,啧啧道:“还好没破相!你这副好相貌可是我们大理寺的招牌。”
她哭笑不得。
一路往号房走,路过的人都要拉着她关心几句,大骂阮君泽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最后一致表示阮君泽肯定是嫉妒她的年轻俊秀。
她素来不苟言笑,大家怕她恼了,开玩笑也仅限于此。
傅云可是个不好惹的主儿,人家前些时日硬生生查阅所有前朝典籍,一个字一个字抠字眼,把刑部一个按照“旧例”判罚的案子给驳回了,光是这份韧劲儿,就不能小瞧她。
尤其这种局势诡谲的时候,大家更为谨慎小心,总之谁都不得罪。
傅云英和同僚们敷衍几句,回到自己号房。
石正搬来今天要审核的卷宗,放在书案上,砰的一声响,溅起一蓬灰尘。
按照她的吩咐,卷宗是分过类的,她拿起一份细看,刚看了个题头,门外传来一阵骚乱。
似乎是冲着她这个方向来的。
她放下卷宗,起身往外看。
长廊外,穿一袭飞鱼服的年轻副千户阮君泽正黑着脸往里走,步子迈得又急又大,衣袍猎猎作响。
大理寺的评事、主簿们跟在他身后,想拦着他,又不敢拦,这位可是能以一当百的武状元。
但这里毕竟是大理寺,要是他们放任阮君泽在大理寺撒野,刑部、督察院的人还不得笑掉大牙?以后大理寺官员还怎么在官场上混啊?直接卷铺盖回家种田得了!
想想刑部的人到时候会怎么嘲笑大理寺的人窝囊,大家顿时不觉得怕了,一鼓作气,挡在阮君泽面前,不许他往里走。
“副千户这是想在大理寺撒野么?”
阮君泽浓眉皱起,有点不耐烦,大手一挥,想把人推开。
“阮千户。”
一道清冷而悦耳的声线响起。
阮君泽脚步一顿,抬起头,视线越过众人,落在傅云英身上。
她走出号房,慢慢走上前。
周围的人忙让开,纷纷退到她背后,“傅云,你别怕这小子,我们给你撑腰!”
“对,你别怕,这里是咱们的地盘。”
一片威胁叫嚷声,看架势,他们也想效仿那天的六部大混战,来一场群殴。
老实说,就他们一个个细胳膊细腿的,打起架来,可能还不如她,至少她下手狠。
傅云英摇摇头,示意众人安静下来,对阮君泽道:“副千户若是来为昨日的莽撞赔礼道歉的,我这里备下清茶一杯,若不然,还请回吧。”
众人齐刷刷看向阮君泽。
阮君泽嘴角一挑,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说出口的话却让众人目瞪口呆:“没错,我今天来,是向你道歉的。”
仿佛没看见大理寺的人脸上的古怪神色,他弯腰作揖,接着道:“昨天是我轻狂了,望你别往心里去。”
傅云英当然不会往心里去,在官场上,冤家宜解不宜结,昨天两人还针锋相对,一转眼可能就会因为共同的利益结成同盟。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她做不到宰相肚里能撑船,但知道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平常的口角纷争,只要不影响大局,不必放在心上。
她说到做到,请阮君泽去自己号房吃茶。
阮君泽应下来,跟着她进房,接过石正斟的茶,喝一口,撂下茶杯,看一眼在门外探头探脑的人,大声道:“好了,我是真心来向你赔礼道歉的,我欠你一份人情,以后要是谁敢给你脸色看,你只管来找我。”
他是个急性子,说完话,起身告辞。
待他走远,评事们挤进号房,“了不得,这个副千户嚣张跋扈得很,竟然也肯服软。”
傅云英微笑道:“刚才多谢诸位为我说话。”
大家哈哈笑,“别和我们客气,你要是被欺负了,我们脸上也无光啊!”
终于有借口和她搭话,大家有些兴奋,硬赖着和她扯了不少闲话才走。
……
到用膳的时候,众人正约齐往外走,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钟声。
钟声本应该是沉重而渺远的,此时的钟声却短促而嘹亮,莫名让人觉得恐慌。
响声还未停下,几个杂役飞奔进来,面色惊惶,声音直抖:“南庑走水了!”
众人面面相觑,抓住两腿直打哆嗦的杂役,追问:“哪个南庑?”
杂役软倒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乾清宫南庑!”
众人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无不骇然。
现在是白天,众人涌出大理寺,走到高处,望向宫城的方向,只见一股黑色浓烟腾空而起,缭绕在宫城正上方,那里就是皇上接见群臣和日常起居之所——乾清宫。
隔得这么远,他们也能听到那种巨大的噼里啪啦燃烧声。
偶尔还传出几声爆炸的声响,似乎是整个乾清宫都烧起来了,黑烟越来越浓,渐渐遮天蔽日,几乎将北边的天空都盖住了。
此刻,南城的人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北边灰蒙蒙的一片暗沉。
不知情的可能还要疑惑,好好的艳阳天,怎么突然就变成阴天了。
刑部的人也出来了,大家互望一眼,心惊肉跳。
火势这么大,又是在短时间内烧起来的,恐怕难以扑灭。
这大白天的走水,是宫里伺候的宫人不当心,还是……宫里出了什么异变?
众人不知该如何是好,一片骚乱。
有人叫:“救火班已经赶去救火了。”
有人觉得他们应该立刻赶去宫里帮忙救火,其他人则反对:“宫中此刻肯定乱成一团,我们贸然过去,不是更乱么!”
乾清宫属于宫城内廷,并非外朝,大臣无诏不得擅入。现在他们赶过去,也进不了内廷啊!
京中人口稠密,房屋又大多是木质结构,极易走水,锦衣卫、京卫、金吾卫各自抽调出几十人组成救火班,每天负责巡逻京师皇城,一旦有火情,立时敲钟示警,前往扑灭,以免火势蔓延。宫中从早到晚都有救火班巡逻。
众人各持己见,吵得面红脖子粗。
一拨人性子急,在刑部尚书的带领下往宫城的方向走去,剩下的人选择先留在官署等消息。
在钟声响起的时候,傅云英心跳陡然加快。
霍明锦一直盯着沈家,沈家大公子在幕僚的怂恿下,预备孤注一掷,于明天起事,东宫那边已经布置下天罗地网,皇上想在明天沈党聚齐时给他们来一个瓮中捉鳖,将沈党一网打尽,今天乾清宫怎么会走水?
事情有变!
沈家肯定猜到他们已经走漏消息,又或者他们实在等不下去了,所以提前行动。
她不动声色,扫一眼左右,发现身边突然多了几个人。
正是霍明锦留给她的护卫,不知他们是怎么混进官署的。
“傅相公莫怕,二爷已经进宫了,尚不知宫中是什么情形,您最好待在大理寺。”一名护卫道。
她定定神,“劳烦你去刑部找到我二哥……确保他的安全,他是刑部山西司主事。”
护卫抱拳应喏,留下两个人紧跟着她,混进人群里不见了。
她和陆主簿等人回大理寺,大理寺卿今天不在,身为少卿的赵弼带着两个助手匆匆出去,叮嘱其他人:“你们待在衙署内,不要随便走动。”
大家心头惴惴,还没商量出一个所以然来,刀兵响动声骤起。
刚才跑出去的几个官员屁股尿流跑回大理寺内,“外面全是兵!我们根本出不去!”
众人心惊胆战。
……
宫中火势这样大,半个京城的人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滚滚浓烟。
沈府内花园一座被家丁层层把守的暖阁里,阁老夫人坐在窗前,抬头看一眼突然暗下来的天空,缓缓闭上眼睛,摩挲手中一串佛珠,默念祝祷之语。
房里响起几声咳嗽。
“贞淑……”床榻上,沈介溪挣扎着坐起来,满脸病容,鬓发雪白,因为病痛折磨和最近一年的郁郁不得志,短短几个月,苍老了十几岁,“那几个孽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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