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章不过。
顺理成章得连她自己都要怀疑,柳姨娘是不是真的是她害死的?
一时间,她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明锦身死,裴诸城归来时的情形,顺理成章,理所当然,无数的证据都指向她是凶手,连她自己都百口莫辩……。突然间,舒雪玉感到一阵心灰意冷。
“怎么不说话了?”裴诸城冷冷地问道。
“还能说什么?这个时候,我说我是冤枉的,有用吗?”舒雪玉只觉得压抑,痛楚,心似乎被撕裂成一片一片的,紧紧地咬着嘴唇,只咬得发白的唇上渗出一滴鲜红的血珠,察觉到唇齿间的血腥味,才慢慢地抬起头,任她多倔强,多刚烈,多想要忍,却都忍不住眼前的模糊,“你已经认定我是凶手,认定我因为嫉妒而害死了柳姨娘,这个时候,我再解释,再辩解,有用吗?裴诸城!”
她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喊出裴诸城的名字时,已经到达了顶峰。
随着她这一声怒吼,似乎整个房间都寂静下来,针落可闻。在这片寂静中,舒雪玉似乎听到了眼泪跌落在地上的声音,一字一字地厉声道:“裴诸城,你根本就不相信我!既然不相信,我再说什么都是枉然!”
“相信?你在跟我提相信?”裴诸城微微挑眉,黑眸之中宛如有烈焰燃烧着,将隐忍了十多年的怒气一同燃烧起来,霍然起身,盯着舒雪玉,咄咄道,“舒雪玉,你觉得你有资格这么说吗?当初我没有相信过你吗?你说章芸对你不尊重,忤逆你,所以你要教训她,我不相信吗?你说姨娘们勾心斗角,故意陷害你,我不相信你吗?你说身边的丫鬟动手脚,害你流产,我不相信你吗?你说你会善待姨娘,善待明锦,主持好中馈,我不相信你吗?你说我应该知道你的心性,你说你对明锦没有恶意,你说你没有处处刁难明锦,我不相信你吗……。就是因为我一直都相信你,所以——”
裴诸城咬牙:“最后,明锦死了!”
听他提到明锦,舒雪玉终于忍不住,泪珠成串跌落,对于别人,她或者可以理直气壮。但是,明锦的确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而她的确曾经任性地对明锦肆意刁难,以至于……。
“舒雪玉,那么多的事情,我不是没有怀疑过的,可是,最后我都告诉自己,要相信你,你没有那么心狠手辣!所以,当我从边疆赶回来后,看到的,是明锦的尸体!”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想到这里,裴诸城只觉得心痛如刀绞,“我一直都在想,如果我不要那么自欺欺人,有怀疑的时候就插手,是不是到最后,也许元歌不会中毒,明锦不会死?而现在,舒雪玉,你居然跟我说,我根本就不相信你!你不觉得荒谬吗?”
“既然相信了我那么多次,为什么不能再相信我一次呢?”舒雪玉忍不住嘶喊道,“如果……如果真的这么不能相信我,那么——”她咬咬牙,扬声道,“就请赐我一纸放妻书吧!”
此言一出,满堂俱寂,连肖姨娘都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母亲——”裴元歌的惊呼声从门边传来。明日就是魏师傅交绣图的日子,所以她今天到简宁斋去,用另配的黑墨线,帮他将剩余的涂画勾勒出墨边。然而,怎么也没想到,就这一会儿功夫,府里惊变,先是柳姨娘身死,她匆匆赶过来之后,却听到了舒雪玉的话。
放妻书,就是和离书,母亲她,居然想要和离?
舒雪玉置若不闻,只是定定地看着裴诸城。
在那一刻,裴诸城的呼吸似乎也停止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如果你觉得和离对你来说,是解脱的话,我会修书给岳父岳母,请他们到京城来一趟,”深吸一口气,“那么,就和离吧!”
裴元歌惊呼出声:“父亲!”
舒雪玉怔怔地望着裴诸城,她没有想到,他会真的答应,和离!最后凝视着裴诸城一眼,慢慢地转身离开。裴元歌想要拦阻她,却被她甩脱,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裴元歌转头去看裴诸城,却见裴诸城神色也是一片默然,挥挥手,也大步离开了,甚至都没有去看她。
这到底是怎么闹的?裴元歌又急又气,直跺着脚,居然能闹腾到要和离的地步?环视四周,这才看到血泊中的柳姨娘,也吓了一跳,面色发白,却又强忍住,看了看周围的人,总觉得今天的事情蹊跷得很,却因为不知道详情,一时间整理不出头绪来,父亲和母亲闹得这样僵,柳姨娘的身死又有古怪,偏偏两件事混在一起……。想了想,还是应该先处理和离的事情,于是喝道:“紫苑,去把裴府的护卫统领请来。”
赵景很快就赶到了。
裴元歌指着屋子和满屋子的人,道:“赵统领,看这情形,你也应该知道,府里出事了。我现在命令你,调集所有能调集的人手,将整个飞霜院都围起来,还有这些人,全部分间看管,不许他们通丝毫的消息,也不许这里的任何东西被挪动,不然的话,我为你是问,明白吗?”
她虽然年幼,又是女子,但上次白衣庵的事情后,赵景对这位四小姐心服口服,当即应道:“属下明白。”
※※※
从裴诸城嘴里说出“和离”二字时,舒雪玉觉得天地似乎都在这一刻静止了,周围的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有什么事情,似乎都与她无关了。明锦的死,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越发觉得自己永世都无法翻身,她以为,她会在被封的蒹葭院里老死一生,然后到九泉之下,才能算清这笔账。
可是,没有想到,她还会被放出来,也没有想到,她和裴诸城,还有能够平静以对的时候。
曾经以为,也许,即使她找不到被冤枉的证据,也许时间会慢慢地抚平一切,也许他们还能够相扶到老。
她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不会说话,个性又躁烈,又爱逞强,不肯低头……。而这些,在过去的岁月里,给了章芸无数的可乘之机,她曾经想过要改的。就像这次的争吵,她原本想要道歉,她想要去说清楚,其实她不是去找茬,而是想要为铺子的事情道谢,把误会解释清楚的,没有想到会遇到柳姨娘,更没有想到转眼间天翻地覆,她又成为了杀人凶手。
原来她所以为的可能会有的一切美好,都是沙塔,看着恢弘美丽,却经不起任何风浪。
为什么,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明明从前,他们也曾那样的彼此相信,谁也不会怀疑谁,明明曾经那样的……。她永远都记得,新婚的他,被婆婆百般刁难,是他一直挡在她的面前,替她承受种种刁难;她也记得,那年他得中武状元,又有文采,相貌又好,多少权贵之家向他抛出了橄榄枝,许以种种诱惑,想要联姻,他却始终拒绝……
她更记得,那一年,他奔赴边疆三年,立下赫赫战功归来,皇帝嘉奖,众口称颂,人人都说,他稳稳地一个爵位是跑不掉的。结果,她在外出的时候,遇到宁王世子的调戏,她脾气暴烈,一耳光就扇了过去。而宁王是当时的摄政王,位高权重,连皇帝都不敢轻捋其锋,结果,这一耳光,扇飞了他原本稳当当的爵位,在宁王的干涉下,他非但没能封爵,还差点因此获罪。
她自己都被吓到了,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埋怨过她一句话,只说:“打得好!”
还有之后那一年,宁王造反,他带兵镇压,立下了最大的功劳,没有宁王的压制,又有功劳,本来是能够封爵的。结果有个御史当众说她当日曾为宁王世子所辱,名节已损,他应该要休妻,另选名媛。结果惹恼了他,拔出腰间的长刀,纵马追着那名御史的马车追了整整半座京城,人送外号“裴半城”,也有人干脆叫他“裴半疯”。
因此,他跟御史台结下了死仇,被御史台接连弹劾,结果失去了第二次封爵的机会。
……
这些都是她铭刻在心底的记忆,从来都不曾有片刻的褪色。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舒雪玉努力地回想着,终于想了起来,是了,是从章芸出现以后。
那是他们成亲后的第四年,她始终不曾有孕,心里又急又慌,很怕他会因此嫌弃她,另觅新欢。就在最恐慌的时候,他去参加一次同僚聚会,彻夜未归,等再次回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支支吾吾地跟她说,他被人算计,差点坠入陷阱,多亏一位姑娘救了他,但是,他污了对方的名节,所以……。
她当时既恐慌又愤怒,说不许,他也就答应了。
可是最后,他却还是把那名女子接入府中,纳为妾室,因为那名女子怀孕了……。
看到那个叫章芸的女人的第一眼,她就知道,所谓的设计陷阱以及相救,恐怕都是这个名叫章芸的女人所设计的。因为,从那双眼睛里,她看到了赤一裸一裸的爱慕,对她的挑衅以及势在必得。她大怒,闹得翻天覆地,开始的时候他还很愧疚,一直在容忍她,但慢慢地,他的坏脾气也开始暴露,两人越吵越厉害……
其实现在想想,她当时的确没有处理好,如果她能够稍稍冷静下,找到章芸设计的证据,也许一切裂缝都不会产生。
可是,当时的她年轻气盛,而且被他忍让惯了,更受不得他丝毫的冷待和横眉竖眼,两人一样的脾气,越闹越僵,甚至很多次,她自己把他赶到章芸那里去。其实那时候,她只是想听他拒绝而已,可是,结果他却真的去了,去看望怀孕的章芸……
再后来,有一天,婆婆将她叫去,说裴诸城收用了章芸身边的丫鬟眉月,应该要给个名分。
当晚,她试探着提起,结果他却答应了。
第一次跟她提起章芸的时候,他还会自己告诉她,当她拒绝接章芸入府的时候,他还会听从,后来只是因为章芸怀孕了,才不得不接她入府。而这次,他却连告知她一声都没有,而且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再后来,是柳姨娘,然后是肖姨娘……最后是明锦!
他们之间每多一个女人,他们的争吵就要升一级,最后到明锦的时候,终于彻底崩盘。因为,明锦跟其他女人不同,明锦是她认识而且有好感的朋友,明锦是他自己看中的,是他执意要以平妻之礼迎入门的,还有……因为他真的喜欢了明锦!
醉后失态……又是醉后失态,污了名节。
一次或许可以说是巧合,再有第二次,如果她还相信,那就是见鬼了!
感觉被朋友和丈夫双重背叛,她彻底地愤怒了,而这次,他虽然还敬重着她元配的身份,维护的人却变成了明锦。越是如此,对她来说,就越是火上浇油,她针对明锦,他就维护明锦,而这维护更加重了她的怒气……。就这样恶性循环着,事态终于失控,几乎无法收拾。
直到后来明锦怀孕,结果生产时,原本是龙凤胎,因为她男婴死去,只有女婴活了下来。
看着那个冷冰冰的男婴尸体,她整个人就像被破了一盆冰水,怔然无措。
她只是觉得愤怒而已,她没有想要人死的,从来没有……
明锦说不是她的错,主动请她代为隐瞒,只说自己生了一个女儿,否则反而中了别人的诡计。她知道明锦一直对她抱有愧疚之心,她也知道,章芸必定会明锦怀有敌意,她更知道,明锦是在腹背受敌,但是她仍然任性地针对明锦,而明锦却……。从那天起,她跟明锦重归于好。
尽管这份好是尴尬的,只有在裴诸城不在,她们共同对付章芸,共同抚育元歌时才会圆满。
再后来,元歌中毒了,明锦为了救她而死……临死前,明锦拉着她的手,把元歌托付给了她,然后说死后她必定会被怀疑,所以留了一封书信,请她代为转交裴诸城,最后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并没有说出来。可是她知道,明锦其实是想跟她说对不起,明锦一直对她抱有歉疚,因为明锦也喜欢裴诸城…。
那一夜,守着明锦的尸体,她说不出心头的百般滋味。
这辈子,明锦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她也有对不起明锦的地方,这是一笔糊涂账,永远都算不清。但是最后,她辜负了明锦所有的嘱托,信丢失了,她被软禁,也从来没有照顾元歌,甚至,连她的那声未曾说出的歉意,都没有接受……。直到那日在白衣庵,看到元歌照顾她的模样,她才真的释怀。
她其实有很多地方是被冤枉的,但也有很多事情,她的确是做错了。
但是,现在似乎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和离……。
同一时间,书房内,裴诸城将自己关在书房内,以手撑头,沉默不语。舒雪玉提出和离,对他并非没有震动,如果不是心灰意冷,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这次,是他冤枉她了吗?仔细地想了想,却觉得整件事顺理成章,实在看不出那里有问题。或者,她只是失手,而并非有意?
也或者,和离,并非只是针对今天的事情而言。
也许从章芸出现那一刻起,在裴府对她来说就是一种桎梏和刑罚。和离,对她说来,是一种解脱,所以她是真的想要和离……。
这一生,他其实很失败,在各方面都是。
他的父亲是个软弱无能的人,连自己的妻儿都不能保护。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母亲因为貌美,被一名权贵看上,结果,软弱的父亲非但不能保护母亲,甚至生出了想要把母亲献出去,以换富贵的念头,母亲因此上吊而死。年幼的他,看着母亲的尸体,对父亲充满了厌恶和鄙夷。
那时候,他发誓,将来他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的妻儿家人,绝不会重蹈父亲的覆辙。
他一直在努力地恪守着自己的誓言,跟舒雪玉是盲婚哑嫁,婚娶当日,舅兄开玩笑说,娶了他这妹子,想要再反悔就不可能了。那时候,虽然没有跟这位新婚妻子素未谋面,他依然选择了维护,大声地回应说:“舒兄这话错了,应该说,进了我的裴家的门,成为裴家人,你们想要再反悔,那才是不可能。”
跟舒雪玉成亲四年,两人都不是好脾性的人,常有争执,但他都在努力地包容,有时候实在气不过了,就跑出去打拳练剑来发泄,等到脾气都消了,这才回来。
那时候,虽然有磕磕绊绊,但是还算融洽。
直到章芸出现……。
那一晚,他跟同僚出去相聚,众人都喝得酩酊大醉。然而,当他酒醉清醒后,却发现身边多了位不着寸缕的姑娘,而且看情形,两人似乎……他正怀疑自己是不是遇到了仙人跳时,那姑娘却先开了口,让他不要做声,说是她的父亲在他的酒里放了迷一药,原本想要将他和自己的一位妾室放在一起,以此为把柄,要挟他带挈她的哥哥。她听说这件事后,觉得很不齿,想要来拦阻,结果那时候他却已经喝下了有问题的药酒,反而将她……
末了,那姑娘并没有要求他负责,说这件事是她父亲造的孽,只求他不要声张。
那时候,裴诸城为官虽久,却大多都是在边疆厮杀,从来没想过京城官员之中,居然会这样的龌龊手段。当然,对这个姑娘的话,他也不是全盘相信,终究还是抱着怀疑,并没有理会。再后来,无意跟一位友人到庵庙游玩,却发现那位姑娘形影伶仃地在庵庙内,被地痞流氓欺负。
庵里的师太说,这位姑娘与人有私,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出那人是谁,她的父兄十分震怒,将她送到庵庙中来。而且,到了庵庙后,那位姑娘被诊断出怀孕……
孩子无疑是他的,那名女子因他受这样的屈辱,若非他那日凑巧到了庵庙,只怕永远都不会知道。
他觉得很对不起这位姑娘,而且那时候,她已经被父兄彻底遗弃,完全没有其他的依靠。裴诸城还是决定担起责任,将那位姑娘接入府中,纳为妾室,至少要让她衣食无忧。
这个女子,名叫章芸。
从那之后,一切都开始不对了,因为章芸,舒雪玉闹得天翻地覆,各种话语直刺人心,对他各种防备,似乎他随时都可能跟别的女人有什么。他问她,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他?她回答他说,如果你值得相信的话,那为什么会有章芸?是啊,为什么会有章芸,其实他也很想问啊,他也觉得很憋屈很窝火啊,他也不知道官场上竟然会有如此龌龊卑鄙的手段,偏又不能声张,章芸因为他众叛亲离,又怀有他的孩子,难道他能够置之不理吗?
无论舒雪玉发生什么事,他都是站在她这边的,为什么当他遇到事情的时候,舒雪玉却不能站在他这边,为他想一想呢?
再后来,舒雪玉甚至跟他说,母亲想要把章芸身边的丫鬟提为他的妾室,她不能违背婆婆的意思,问他的意见。
问他的意见?他明明就跟继母不合,舒雪玉根本就知道,何况她也不是怕事的人,居然没有替他回绝,而是问他的意见?他觉得这事情太荒谬了,好,既然问他的意见,那就答应好了!
有了一,就有二,然后是柳姨娘,肖姨娘…。最后是明锦。
明锦出现时,他们夫妻正是僵持的最冰点,舒雪玉身体不适,温夫人介绍来一位神医,就是明锦。两人本来并没有交集,偶尔遇到,也只是点头之交。直到那次,他问起舒雪玉的病情,明锦说舒雪玉的病,多半是心病,让他多劝慰劝慰她。似乎是被这句话勾起了心肠,他忍不住抱怨起来。
也许是医者父母心,已经习惯了倾听病患的抱怨,明锦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说两句。
在她的劝导下,他似乎不那么暴躁了,就连舒雪玉那样性子的人,在她面前都会很安静,也会听她的劝。慢慢的,他和舒雪玉的关系有所缓和,而就在这时,他却察觉到,自己似乎喜欢明锦。察觉到这一点后,他吓了一跳,但他也知道,这样不可以!明锦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于是委婉地提出,她要继续行医,不能再留在裴府,他当时觉得很失落,却也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然而,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就在给明锦的饯别宴上,他居然又重蹈覆辙,阴差阳错地跟明锦发生了关系。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件事很离谱,也许真的是潜意识作祟,他其实……。但无论如何,这次的确是他的错,所以,他执意以平妻之礼迎娶她过门。
这样一来,事情更是闹翻了天,事态彻底地失控……
就在一团乱的时候,他接到圣旨,要到边疆驻守,本来想要带明锦一起离开到边疆去,明锦却拒绝了,说要留在府内,处理家里的事情,让他不要担心。他独自到了边疆,没多久接到了府里的书信,说明锦有了身孕,生了女儿,他开心得偷偷溜回来见她们母女,奇迹的是,舒雪玉似乎不再那么针对明锦,这也让他松了口气,短暂地停留后,便又匆匆离开。
中间几次归来,见舒雪玉和明锦似乎和好如初,府里的事情也井井有条,他奇怪之余,也对舒雪玉多了更多的歉意。
然而,怎么都没有想到,等到他再次回来时,看到的,却是明锦的尸体……。
回忆就此打住,裴诸城不想再去想后面的事情,神色沉郁。其实,无论是章芸的事情也好,明锦的事情也好,还有从前很多的妻妾争斗,那时候他年轻气盛不明白,但现在却还是知道,舒雪玉受了委屈。他对她也有着很多的歉意,他曾经想要护着她的,但是最后没有做到……
也许,对舒雪玉来说,留在裴府是一种折磨,和离,或者对她来说,是一种解脱。
那么,就成全她吧!
※※※
“你是说,和离?”四德院内,接到消息的章芸顿时睁大了眼睛,说不清楚是喜是悲,“你说真的吗?夫人自己提出和离,老爷也同意了,说修书给夫人的父母,等他们到京城后,就商量和离事宜?”在得到小丫鬟的再度确认后,顿时欣喜若狂,只令王嬷嬷重重地打赏。
“和离,居然真的和离了!”章芸喃喃道,怎么也没想到,居然能听到这样的好消息。
多少年了,她用了多少的心机手段,舒雪玉的正室之位却始终稳若泰山,就连当初被她栽赃,冠上谋害明锦的罪名,她也只是被软禁,老爷都没有想过休妻。没想到,这次居然会因为柳姨娘的死,两个人居然要和离了?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想想这些年来,她所付出的一切心血,似乎都在这一刻有了意义。
想当初,京城有多少人艳羡舒雪玉,文武双全的夫婿,没有通房,没有妾室,因为妻子的一耳光丢了爵位都浑不在意;因为被人侮辱妻子的一句话,提刀追着对方追过半个京城。男人们笑他傻,叫他“裴半疯”,可是,有哪个女儿家不想有这样一个丈夫?
那时候,她也想,想要被人这样呵护着,宠着。
曾经遥遥地望见过这对夫妻,也曾托哥哥打听过他们的情况,她觉得,那么好的男人,为什么偏偏配给了舒雪玉?舒雪玉脾气那么坏,个性又鲁莽,不但对他的仕途毫无裨益,甚至还会害得他丢掉爵位。如果那是她的夫婿的话……如果……。
就算不是,她也要把他变成她的!
于是,请父亲设宴,宴请裴诸城和他的同僚,在酒中下了迷一药。只是这样还不够,她不要做一个让裴诸城厌恶的女人,于是,编造下谎言,说这是父兄造下的孽,她理应承受。然后又连同父兄做戏,驱逐出家门,长居尼姑庵,怀孕……她几乎赌上了自己的所有,终于赌赢了,如愿以偿地进了裴府。
那时候,她只有一个妾室的名分而已,但她不着急,她可以慢慢谋划。
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顺利,却也复杂。顺利的是,舒雪玉的确因为她跟裴诸城大吵大闹,复杂的是,无论她怎么耍手段,裴诸城却始终还是维护着舒雪玉。于是,她决定用美人计来拉拢裴诸城,但裴诸城并不理会,于是她转而试着从别人身上找突破口,向裴老夫人谎称,裴诸城收用了她身边的丫鬟眉月。
如她所料,舒雪玉气急之下,果然应了。
但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裴诸城居然也答应了,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这对她是有利的。
然后是柳姨娘、肖姨娘。然而,虽然裴诸城跟舒雪玉的关系几乎到了冰点,但她也好,三位妾室也好,却始终不曾收拢住裴诸城的心思,更无法动摇舒雪玉的正室位置。
就在她几乎绝望的事情,天上掉下来一个明锦。
最初对明锦,她充满了敌意,因为在她的劝说下,裴诸城和舒雪玉竟然有了冰融的迹象,不再那么针锋相对,这让她十分惊慌。然而就在这时候,她却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裴诸城居然喜欢上了明锦,虽然这让她嫉妒,但是,她也知道,这是她等待已久的机会。
明锦那个聪明的女人,也察觉到端倪,提出要离开,而裴诸城居然没有挽留。
在这种时候,她又怎么可能让她离开?于是,她在饯别宴的酒中,加了东西。裴诸城不会防备,但明锦人机灵,又是学医的,但是她相信舒雪玉。所以当舒雪玉端着那杯有问题的酒奉给她时,她毫无防备地就喝了下去。然后,在她的巧妙设计下,两人在一处空房相遇,然后……。
于是,如她所愿的,裴诸城和舒雪玉彻底崩了,而这次,裴诸城不再站在舒雪玉这边了。
但也有意外,第一就是明锦居然是以平妻之礼被迎进门的,这让她又妒又恨;第二就是,明锦太机灵了,她似乎察觉到那晚的事情是被她设计的,处处都在盯她的短处,想要找到她的把柄,好几次她都差点被发现,幸亏还有个妒火中烧的舒雪玉,几次三番地帮了她。
本来,按照她的算计,明锦生产时,应该会有问题,正好舒雪玉掌府,到时候一句除掉两个人。
然而,也许是明锦懂医,也许是她运气好,居然毫发无伤地生下一个女儿……
之后,这两个女人居然莫名其妙地联手了,她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小心翼翼地蛰伏着,寻找着一击即中,一句除掉两个眼中钉的机会。最后,终于被她找到了,除掉了明锦,而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舒雪玉,暴怒的裴诸城终于对舒雪玉彻底失望,然后终于有了她露头的机会。
然而,就算在那个时候,舒雪玉都没有被休弃,结果,居然败在了柳姨娘的死上。
真是讽刺啊!
不过,即使现在她已经被禁足,被贬为贱妾,这还是一个让她大觉快意的消息。章芸想着,嘴角露出一丝狠绝的笑意,她虽然没有得到,但舒雪玉也别想得到!
※※※
“夫人,奴婢斗胆问一句,”蒹葭院内,白霜再也顾不得尊卑上下,直盯着舒雪玉的眼睛,“您是真的要跟老爷和离吗?”
“我——”舒雪玉欲言又止,紧紧地咬着唇,“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如果你不是真的要和离的话,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白霜盯着她的眼睛,微微地松了一口气,“算了,夫人的心思,奴婢还不了解吗?您不是真的想要和离,您是怨怼老爷不相信您,认为您是凶手,所以一时赌气就说要和离,是不是?或者说,你根本不想和离,只是想要试探下老爷的态度?夫人,奴婢说句僭越的话,不论其他,这次您不该轻易说出放妻书三个字。当老爷说和离的时候,夫人您是什么感受?”
“我…。”舒雪玉咬唇不语。
那一刻,她只觉得,天地都为之停止。她怎么都没想到,会从裴诸城的口里,听到和离二字。虽然是她先说出口的,但是,其实在那时候,她是希望他能够拒绝的。
“您觉得很难过,很伤心,是不是?”白霜继续道,“那您有没有想过,您说放妻书三个字时,老爷心里会是什么感受?人心都是肉长的,难道老爷就不会觉得难过吗?”
“那是不一样的!”舒雪玉脱口而出道,她本是十分高傲的性子,但如今对着贴身的婢女,想想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矜持着也没有什么意思,“白霜,你是知道的,我在乎他,但是,他却已经厌烦我了。不然,他又怎么会轻易答应和离?也许,他早就想要如此做了,只是……”
“奴婢倒不这样觉得。”白霜蹙眉思索着道,“夫人,您不觉得这次的事情有古怪吗?看起来好像是夫人跟柳姨娘起争执,不小心推了柳姨娘一把,结果柳姨娘刚巧撞在假山上,出了事端。似乎只是一场意外,但是,奴婢总觉得有不对劲儿的地方。您说呢?”
舒雪玉皱眉:“的确是有古怪,我觉得,我当时推她的力道并不大,别说撞死,就算撞到假山上,我觉得都不太可能。但是,我弄不清楚,为什么最后,柳姨娘会因为那个伤口而死?”
“问题就在这里!”白霜分析道,“咱们且不说柳姨娘的死,单说前面的事情,奴婢也觉得,柳姨娘可能是故意撞到假山上的,目的就是为了嫁祸夫人,可是,您有没有想过,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跟夫人您本身并没有深仇大恨,之所以算计您,不过是为了两个,争宠!”
舒雪玉点点头,却又不解:“所以呢?”
“问题就出在争宠这两个字上,如果说老爷对夫人您再无情分,真的像您说的,夫妻情分已绝,没有宠,她们又为什么要跟您争呢?之所这样做,那当然是因为她们认为,您在老爷心里还有地位,针对您能够引起老爷的关注,不然她们还不如挖空心思去讨好老爷来得快,俗话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白霜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舒雪玉心中巨震,低头沉思不语,许久才低声道:“白霜,你觉得,我和他之间,还有弥补的可能性吗?”
“奴婢觉得,这要看您和老爷怎么做了。”白霜紧紧皱着眉头,努力地思索着,忽然眉头一松,道,“就好比一张帕子,被人撕裂成了两片,如果就这样一直摆在那里,那永远都不可能连在一起。想要弥补裂缝,就得用针线,一针一针地串联起来,您说呢?”
听到白霜用帕子来比喻,舒雪玉忍不住失笑,但随即又深思起来。
“奴婢觉得,这次的事情的确很蹊跷,奴婢再说句僭越的话,夫人您自己平心而论,易地而处,您会觉得您是清白无辜的吗?是不是连您自己都会怀疑,也许柳姨娘真是你失手推到假山上致死的?何况,老爷跟夫人本来就有心结。这个时候,夫人应该要找证据来洗清自己,或者想办法让老爷相信您,而不是说和离,让事情变得更加棘手!”白霜苦口婆心地劝说道,言语间不无责怪之意。
“我——”舒雪玉咬着唇,被白霜说得哑口无言,许久才低声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奴婢觉得,夫人您应该去跟老爷赔不是,说您并没有想要和离。”见舒雪玉这个模样,白霜就知道她的倔脾气又上来了,轻言细语地劝说道,“夫人,凡事一码归一码,老爷冤枉您,是他的不对,等到事情查清楚了,该他给您赔不是。但是,您要有错也应该要认,好好的跟老爷把话说清楚,不要总是这么不清不楚地纠结着,否则,事情会越来越糟的。”
舒雪玉扭头看着她,似有意动,却又垂下了头,似乎仍然有些犹豫。
※※※
跟白霜打听了事情的经过,裴元歌就立刻察觉到其中的异样,看到急得六神无主的白霜,她将重点向她提点了下,让她劝劝母亲。毕竟,她是女儿,很多话都不方便说,但白霜就不同了,她是母亲的大丫鬟,终身未嫁,一直侍奉着舒雪玉,只要知道了要点,劝说起来应该比她更合适。
但父亲这边就不同,并没有这样的一个人物。
而她身为女儿,总不能去干涉父亲的私情,想来想去,也只能从柳姨娘身死一事入手,旁敲侧击。
仔细地想好说辞后,裴元歌敲响了书房的门:“父亲,女儿能进来吗?”
正在沉思中的裴诸城猛地回过神来,整理了下表情,道:“进来吧!”
走进书房,看到裴诸城坐在书桌前,神色似乎平静,却也有着几分暗沉,裴元歌心里微微有了数,父亲他也许也不想和离。虽然说,因为娘亲之死,父亲对母亲有误解,但是看现在的情况,似乎这中间并不全然是因为母亲的死,两人之间,似乎有着很多的纠结,但愿白霜能够劝动母亲,两人能好好地谈一谈。
“什么事?”裴诸城声音有些沉闷。
“我想父亲现在心情一定很不好,所以,想要来给父亲讲些笑话,看能不能让父亲心情好些。”裴元歌笑眯眯地道,“这是女儿的一片孝心,父亲不许不听,不然女儿就生气了。”
不愿拂逆了女儿,裴诸城勉强笑道:“好,你讲吧!”
“嗯,从前啊,有四个盲人,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大象,终于有一天……。”裴元歌绘声绘色地讲起了“盲人摸象”的故事,末了笑道,“父亲,你说这四个盲人可笑不可笑?明明摸到的只是大象的一部分,却偏偏认为大象就是那种样子的,你说傻不傻?”
“他们是盲人,看不到,只能将自己感受的说出来,这是人之常情。所以,以后你要做事的话,就要想想这个故事,不要只看到自己看到的事情,那未必就是真相。”裴诸城早就知道这个故事,顺便教导起女儿来,心中隐约察觉到了些许异样,却又说不清楚。
“这样哦,女儿记住了。”裴元歌点点头,又道,“那我给您讲另外一个笑话,有个人生了重病,百治无效,听说有个神医很厉害,就去看了。结果神医告诉他说,这病他以前给一个人看过,需要蒸药浴。那人为了治病,就答应蒸药浴了,但是蒸的时候,突然想起还没问那人现在的情况,结果神医说,那人已经死了。”
裴诸城微微皱眉:“这算什么神医?治死了也算治过吗?”
“那个病人也是这样想的啊,就挣扎起来,结果神医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你怕什么?那人是后来在战场是死掉的,又是被我治病治死的。”
裴诸城不禁失笑:“那病人性子也太急了,没听神医把话说完就——”忽然间神色一变,默默地看着裴元歌,目露深思,终于明白过来,之前的盲人摸象也好,这个急性子的病人也好,其实歌儿话里话外都是在提点他……。好一会儿才道,“歌儿,如果你觉得这件事有可疑,可以跟父亲明说,为什么要拐弯抹角?”
“因为女儿只是怀疑,没有证据。”裴元歌坦然道,“所以女儿不敢明说。”
“为什么不——”裴诸城正要问,忽然又顿住了,苦笑道,“的确,我也是那个摸象的盲人,急性子的病人,你要直说,说不定还没开口就被我撵出去了!”又思索了会儿,还是察觉不到问题所在,问道,“但是,这件事众目睽睽之下,都看到了是……把柳姨娘推到,因而受伤致死的,这中间还会有问题吗?如果说柳姨娘是在用苦肉计,没有必要连性命都搭上。”
“父亲,女儿觉得,柳姨娘身死这件事,其实就是第二个笑话里的病人一样,我们都只听了神医一半的话而已,母亲的确推了柳姨娘,柳姨娘也的确撞伤了,且不论其中的细节,这是众目睽睽之下的,无可置疑。但是,之后呢?柳姨娘从花园离开,到回房身死,这中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裴元歌思索了下,语出惊人道,“柳姨娘的确不可能用苦肉计,以至于搭上自己的性命,但是,有没有可能在母亲离开后,有人对柳姨娘下了毒手,才导致柳姨娘的身死呢?”
裴诸城悚然一惊,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但如果这样说的话,他就是冤枉舒雪玉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石砚小心翼翼的通报声:“老爷,夫人求见,您…。今不见?”显然也是知道了今天的事情,知道两人闹得很僵。
听到舒雪玉要来,裴诸城神色变幻不定,许久才缓缓道:“请她进来吧!”下载本书请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