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晋才自会议室出来,早春天气虽然不热,汗水却浸透了衣服,湿淋淋的沾在身上,脸色稍微有点苍白,足见刚才那段不长的谈话,甚是劳神费力。
他一个停职反省的副科级干部,身份基本和平头百姓也相差不了多少,骤然被地革委一把手的秘书“讯问”,紧张在所难免。
柳俊只有比他更紧张。
柳俊紧张的倒不是刘和谦的身份,而是他所提的问题,尤其是最后一问,绝对不是随口问问的。能够担任地区一把手的秘书,岂是泛泛之辈。如此敏感的问题,焉能脱口而出?
看来让柳晋才放弃人大代表的身份,八成就是龙铁军的本人的意思。
那么龙铁军为何要柳晋才退让呢?为了帮王本清?不大像!如果王本清真与龙铁军关系如此靠近,郑兴云势必难以在向阳县立足,更不敢公然与王本清作对。王本清又何至于要与他妥协,让他出面来做柳晋才的工作?
最大的可能就是,龙铁军本人并不赞同柳晋才和严玉成的政治观点。因此不但默许向阳县的处分决定,而且与王本清一样,不愿意看到柳晋才出席人代会。但以他的身份地位,自然不能直接出面阻扰柳晋才。一九七八年虽然人民的法制观念普遍有待提高,经常以“政策”代替“法律”,以组织出面强行抹掉一个已当选的人大代表,也只是等闲之事。但龙铁军要自重身份,以他堂堂地区革委会主任之尊,赤膊上阵对付一个小小公社副主任,无论所为何事,均不免传为笑柄。
在向阳县与王本清过不去,在人们眼中已经殊为不智,假使再惹上地区的一把手,未免过于不自量力,简直就是笑话了。
既然龙铁军有这个意思,那么柳晋才便得重新考虑此事。在官场上,有一条规则是永恒不变的,那就是不听组织招呼,一意孤行的人,必定出局。
“不听招呼”在地方上的严重程度,与部队里的“不服从命令”相差无几。
眼见得刘和谦阴沉着脸,勉强笑着与王本清和郑兴云握手道别,柳俊就知道不能再迟疑了。
“爸,你自己放弃这个人大代表的资格吧。”
柳晋才显然也一直在犹疑,闻言问道:“为什么?”
柳俊早已考虑清楚,立即答道:“不能树敌过多。尤其是龙铁军,得罪不起!”
柳晋才沉吟着,未肯开声。柳俊知道他还有一丝顾虑,觉得就这么放弃了,未免对不起五伯,也太没有原则。但目前重要的是保护好自己,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假使保不住干部的位置,纵算有天大抱负,也无从施展。
“爸,不能再犹豫了。如果得罪了龙铁军,在整个宝州地区,都没有咱家的立足之地了。”
柳晋才浑身一震,这话当真打动了他。做不做这个公社副主任的“官”,实话说并不紧要。但对于家庭,柳晋才却是极其重视的,一点都不愿意子女遭受池鱼之殃。
刘和谦在王本清与郑兴云的陪同下,向楼梯口走来。明明都看见了柳晋才爷俩,却装作没看见,脸上的线条都不起半分波澜,仿佛他们不存在似的。
未能完成龙铁军吩咐的事,刘和谦面目无光,看来将柳晋才恨上了。
“刘处长……”
柳晋才叫了一声。
刘和谦闻言驻足,望着柳晋才,眼里闪过一丝希冀。
柳晋才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请你转告龙主任,我自愿放弃向阳县人大代表的资格。”
刘和谦脸上露出一缕微笑,矜持着问道:“你自愿的吗?”
“是,我自愿的。《宪法》规定,公民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但我自己也有不当选的权利。”
刘和谦脸上的笑容迅速扩散,情不自禁上前一步,握住柳晋才的手,说道:“很好,柳晋才同志,我会将你的意愿如实汇报给龙主任知道。”
这时候,柳俊注意到王本清神情犹如得脱大难般极其轻松,瞧向柳晋才的眼光中竟掺杂了一丝感激之色。而郑兴云则整个僵住,脸色由桃红迅速转为淡红……
走出县革委大门没多远,一台吉普车自后追了上来,看牌号,是王本清的专用坐骑。
柳晋才拉着儿子,默默让到路边。
被逼无奈放弃人大代表资格,柳晋才心中仍然十分憋屈。
“吱”的一声,吉普车在他们身旁停了下来,司机探出脑袋,说道:“柳主任,王主任要我送你们回去。”
柳晋才尚在犹豫,柳俊已经欢呼着,钻进了吉普车前座,扭头向老爸招手。完全一派小儿女模样。柳俊可是真担心老爸犯犟。眼下到了关键时期,既然王本清有意和解,不必再节外生枝。
柳晋才无奈,只得也坐了上来,对司机咧嘴一笑,说道:“师傅,麻烦你了。”
司机淡淡应了一句,看得出来对这趟差使,不是很乐意。
……
“什么?你自愿放弃了?”
柳晋文气得胡子都竖了起来。他在田间看见小包车亲自将十二弟送回柳家山,很是高兴了一阵,以为十二弟在县里得到了什么重视。急匆匆撵着吉普车进了柳晋才家门,听柳晋才一说,顿时就不乐意了。
柳晋才就讪讪的,觉得有心中有愧。为了这个人大代表,五哥可是将公社乃至县里的干部都得罪完了,最后关头,自己却屈膝投降,做了“可耻的投降派”,对不起人啊!
瞧情形,要不是柳晋才一贯得哥看重,柳晋文说不定会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一通,然后拂袖而去。
这事情做得也太不地道了。
眼见得老爸理亏心虚,做儿子的,当得效劳。
柳俊拉过板凳:“五伯,你坐。”又屁颠屁颠跑去端了一碗茶过来:“五伯,你喝茶。”
自打修好七一煤矿的电机,得到省里廖主任亲口夸奖,柳俊在柳家山左近几个大队,那可是大名鼎鼎,声望直追柳晋才。得柳俊亲手侍候,五伯可是与有荣焉,呵呵!
“晋才啊,到底怎么回事?”
柳晋文端过茶喝了两口,脾气顺了一些。
柳晋才递上一支“飞鸽”,叹了口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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