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猛然地敏锐地嗅到了一股子不太一样的味道……感觉,怪怪的。
是皇帝感觉到了西洋的一些学问有些反封建,所以担心中西融汇?还是皇帝察觉到了西洋的君权孱弱造就的种种对皇权有极大威胁的思想?
虽然皇帝就随口说了一嘴“他的话,实可笑”,可刘钰心里还是非常担忧,因为他最担忧的就是这个。
皇帝肯定看过王夫之写的原文,就关于岳飞那句话,皇帝显然是故意的断章取义,而且也是故意的掐头去尾,曲解本身的意思。
原文是说:秦桧议和,是担心岳飞篡宋。但问题是,岳飞篡宋了又能怎么样呢?岳飞击败了金国然后篡宋,这总比靖康耻俩皇帝被人抓走强吧?这总比崖山一战十万人蹈海赴死强吧?
篡宋无罪、抗金有理。
结果被皇帝这么一掐头去尾,味儿就完全变了。
王夫之的名气,在大顺是相当高的。因为,大顺绝地反击,华夷之辩,保天下保赢了。
就如同刚才那个关于岳飞和秦桧的文字,代入到明末,其实是什么意思,那就很清楚了:南明议和,甚至联虏平寇,是担心大顺“篡”明啊。但是大顺篡明又能怎么样呢?最起码比剃发易服强吧?最起码比华夏衣冠毁强吧?
说的是彼时彼刻的岳飞,可内里说的却是那时那刻的明顺后金。
这话,在大顺最难的时候,那是相当感动的。这相当于是士大夫阶层在为大顺造势。
但是,时过境迁了。
现在不再是那么时候那么激烈的华夷矛盾了,因为周边四夷都弱的不像话,东北已然犁庭扫穴、西北也已经一战而定,又有了火器优势。
于是,同样的话,皇帝就不怎么爱听了。
因为彼时的矛盾不存在了,那么岳飞“篡”宋的这个“篡”字,肯定就让皇帝心里相当恶心:做臣子的,篡就是不对。怎么能认为,在一些特殊情况下,篡是合理的、无罪的呢?什么情况下也不能是无罪的啊。
因为这是封建礼法,他就是神圣的。神圣的东西不能松动,一旦神圣的东西松动了一小块,很可能就会成溃堤之势,一下子全完。
既然为了抗击外族,连君臣这个三纲之首,都可以无所谓。那么,松动了的、不再完美的神圣性的东西,还有什么意义吗?今日可以论证华夷、明日是否可以论证百姓生活水平?后日是否可以论证压制商人?
一旦神圣的东西出现了轻微的破损,别的方向,也总能找出毁灭神圣性的理由。
当初大顺是“贼”,如今却是朝廷。屁股下面的椅子不一样了,对一些话也就听不惯了。
况且,如今还有个东西方交流的严重问题——荷兰的事,就可以理解为稍微魔改版的岳飞隐喻。
大议长不能打,那就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奥兰治就“篡”了,又能怎么样呢?只要让荷兰不受屈辱,篡也无罪。
这不是刘钰给皇帝的奏报上的原话,而是这件事一旦戴上这样的有色眼镜去看,肯定会往这方面想。
刘钰估计皇帝是看完这事儿的简报之后,有感而发。自己又撞在枪口上,自己谦虚一下,结果搞出这么一句。
但这是皇帝刻意为之的?
还真的就是话赶话到了?
亦或是皇帝内心一直装着这个事,所以赶巧的时候,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
刘钰内心自打着鼓,这些年在朝堂摸爬滚打,一些问题的敏感性比之前提升了不少。
皇帝在明知道原文愿意的情况下,自己掐头去尾,然后自己在批判一句实可笑也,只怕可笑的不是掐头去尾留下的那一段,而是可笑于被掐掉的那一段。
想到这,刘钰暗暗吐了口气,心道幸好自己在欧洲那边招募的院士水平的大师,都是些不喜欢过问政治的,像是欧拉这样的。
幸好没在法国那边招人,若是在法国招人,就法国的沙龙、大谈国政的“臭”毛病,非得把大顺的科学院弄没了不可。
然而皇帝终究也没有明说,更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谈,甚至都没再谈一谈罗刹荷兰政变的事。
而是转而说道:“爱卿劳苦,不必过谦。朕之前不过开个玩笑,若桐宫、未央就这个水平,那可实在没资格在要史典故留下一席之地的。”
“只是,爱卿过谦说自己不过班定远,朕却不这么认为。”
“朕还要爱卿做朕的窦孟孙,这班定远日后需得别人去做了。既这南洋比西域,爱卿若为窦孟孙,一战而归,剩下的事还要班定远去处置了。爱卿可有合适的人选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