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的蚊子狱,最后得出了一个官方共识:其实大顺是中国。
听起来好像挺搞笑,大顺起义军、驱鞑虏,而终有天下,是不是中国,难道还有疑问吗?
现实就是在儒生界,真的有疑问。
然后等着大顺下南洋、舰队越造越多的时候,这个疑问在大顺内部还可以存在,但在大顺周边是不准疑问的。
因为,内部是否有疑问,那是学派之争,是影射显学里的“管仲”到底仁不仁的争论。小问题。
而在藩属有疑问,这句话几乎等同于跟天子说“吾欲取而代之”,或许未必是征服,但朝鲜王做天子,大顺皇帝做藩臣的意思,肯定是有的。
可,正所谓,武器堵不住人的嘴。
刘钰随时可以指着朝鲜国的鼻子骂,说他们更像锡兰,包括朝鲜王在内,没有人敢正面说刘钰纯属放屁,你们大顺是达子,我们才是正统。
但私下里,是否这么想,那就难说了。
所以,这就是改革派儒生群体存在的意义——天下这个概念,如果不想瓦解,还是需要改革派儒生搞出一套全新的东西。
也所以,孟松麓很难受,很迷糊,很茫然,有点快要被逼疯了,因为他们身上不止背着大顺的核心省份,还背着整个天下,儒家的天下。连王安石、王阳明入孔庙,都涉及到是否是亡天下的争论,况于此时大顺进行的种种改革。
权哲身则觉得未来无限好,自己找到了救国之路,老师的担忧看起来并无意义。他的老师选择让他们这些激进派跑到大顺,也就证明他们已经放弃了那些扯犊子的争论,故而学到手即可。
于是,当两个人各怀心思喝到一定程度后,以箸击节,唱了两首古诗。
权哲身一丁点都没有“多歧路、今安在”的困惑;一丁点也没有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迷茫。
却唱了一曲李太白的名篇: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坐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拔剑四顾,茫然吗?
一点不茫然。
松苏的今天,就是朝鲜的明天。
多歧路,今安在?
将来怎么办,迷茫吗?
一点不迷茫。
兴国公已经给他指明了道路,不要在山中看山,看不明白的。去远处看看松苏,才能明白松苏到底是怎么回事。
至于路在哪?去南洋看看南洋的稻米、看看锡兰的商埠、看看纵横的商船,那些东西并没有藏着,只要走过去就能看到。
于是剩下的,便只要看懂了之后,等一个机会。
一个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机会。
茫然无存,只余希望。
而看上去,仿佛即将离开长安城的张博望、仿佛即将离开洛阳城的班定远、此时此刻理应豪情万丈、彼时彼刻当须志在万里的孟松麓。
按说正是该慢慢豪情,唱一曲乘风破浪。
然而却是在酒后,失败主义情绪满满。
自己拔剑四顾,心态茫然。
自己迷迷糊糊,歧路在前,不知去从。
于是唱到:
飞雪断道冰成梁,侯家炽炭雕玉房。
蟠龙吐耀虎喙张,熊蹲豹掷争低昂。
攒峦丛崿射朱光,丹霞翠雾飘奇香。
美人四向回明珰,雪山冰谷晞太阳。
星躔奔走不得止,奄忽双燕栖虹梁。
风台露榭生光饰,死灰弃置参与商。
盛时一去贵反贱,桃笙葵扇安可常?
日月星辰的运行自有规律永不停息,自然规律又岂是盛夏必需的桃席与蒲扇所能阻挡?
自己跟着先生折腾了许久,曾经激情满满,到头来连老师自己都放弃了淮南的尝试,不得不向松苏体系妥协。
这世间,经济运行、土地归属、人民穷富,或许真的有规律可循。可这些规律,却不是自己能掌握的。
自己学派的这些人,在淮南折腾了这么久,最终就像是那试图留住夏天的桃笙葵扇。
当夏天过去,葵扇还有何用?
自己这些人,被刘钰找到去檀香山的原因,竟然是因为檀香山比较原始,所以自己学派的这一套,在其看来才有可能成功。还说松苏的学问太先进了,在那种原始地方水土不服……
天行有常,四季变化,自己自小学的这一切、自小笃信的东西,到底是天道?
还是只不过葵扇,只是恰恰处在夏天。而现在,夏天要过去了?
或者只不过是炭灰,只是恰恰在冬天。而现在,冬天要过去了?
死灰弃置参与商……自己所笃信的、所研读的,是不是在将来的某天,也会被弃至参商?天下越富庶,天下越要亡,这种隐藏在内心的苦闷,无处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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